
圖/tuenhua
在她的碗中切進黃金果
懷孕時,嘔吐和脹氣都嚴重,什麼都吃不下。媽媽給了我一袋果,一粒粒黃嫩圓滾,啊——是黃色的蘋果嗎?媽說不是啦,這是黃金果,新聞說很甜很營養,還有很多膠質可以美容,哎呀,反正妳吃吃看就知道了。
我在水槽邊將黃金果剖半再剖半,用刀尖掏出一小塊乳白色膠凍,太過分的甜味在口腔裡擴散,飽滿乳汁滲出嘴角,我伸出舌頭,舔唇勾繞一圈。圈抱我大腿的一歲多大女兒,用不鏽鋼小碗敲打流理台,表示「媽媽我也要」。
我在她的碗中切進黃金果,一向只肯吃葡萄和火龍果的孩子,竟呼嚕嚕地把整碗吃完了,用指頭沾了底層的果汁放進嘴裡舔吮起來。我連忙將更多的果肉撥入碗,再反折果皮,把不易分離的薄薄果肉推上來,自己小口小口將每一瓣啃食乾淨。果汁流到下巴,舌尖舔不到,便用黏膩的手背亂抹。
我們每隔幾日,就會洗一顆黃金果。一樣的步驟,她吃果,我吃皮。
媽媽再次送黃金果來時,小女兒已出生、長大,恰是大女兒初吃黃金果時的年紀,也學會了自己捧著小碗,和姊姊一起踩在一張小板凳,在水槽邊看我切果。
經過品種選育和改良的黃金果,外皮鮮黃亮麗,如壘球般大小,拿在手裡沉甸甸。我將一顆特大果縱切一半,挑出子卻捨不得丟,含在嘴裡,再將果切成六瓣,大女兒立刻扯起嗓子,「媽媽那子不能吃!」我含混地說可以啦,外層還包有一點點肉,邊說邊把子吐出來,將一瓣果放在手掌上,水果刀沿著下緣走,把船型的果肉分切成小丁。
她們迫不及待地站在板凳上吃了起來,腮幫子鼓鼓卻聲音重疊催促著:還要!媽媽再切一顆。皮上還留有果肉,我翻出分為裂塊的內裡,俯身向水槽,啐著一瓣瓣的皮囫圇吞下,臉上雖然顯露出「真拿妳們沒辦法」的表情,但一種暖烘烘的感覺,急遽湧上心頭。以前只有兩個人吃果,現在有三個人了,真好!
媽媽總會先在廚房偷吃
大女兒將目光從碗裡移開,轉而看向我,然後一臉再認真不過地問:「皮很好吃嗎?媽媽妳每次都只吃皮。」
我愕住了,什麼都說不出來。整個人往記憶底沉下去。
在燒熱氣盛的兒時夏日,飯後我和哥哥、爸爸在涼爽的客廳裡看電視,媽媽端出盛盤的冰芒果。對切的芒果已去子,縱橫畫上棋盤格,空氣裡都是不能抗拒的濃郁香氣。我們爭相叉起小方塊,果肉金黃,肥肥厚厚,汁水多,咬下去清爽飽滿,自然甜也自然酸,卻很解暑。哥哥看我嘴裡塞滿芒果,笑了起來,我也跟著一起笑了,緊接著再叉下一塊。
媽媽說芒果是她最愛的水果,但她卻從未坐下來和我們一起吃過,只是瞇起眼睛溫柔地笑問:「好不好吃?」每次我都用力點頭。
我後來發現是媽媽在我們吃前,先在廚房偷吃了。
沒有加裝冷氣的廚房,悶熱難耐,她在水槽前上身前傾,頭挨在碗櫃下,先將芒果外皮的內側殘肉與纖維吃乾淨,再旋著長卵形的子啃咬起來,滿手澄黃,吃得汁水和汗水都淋漓,不時用舌頭去頂卡在齒縫間的纖維,發出嘖嘖聲,最後就著子狠狠地吸吮幾口才扔掉。但就算她再怎麼小心,偶會飛濺果汁,在衣領或短衫上留下黃斑點點。
我一次站到了媽媽身邊,搭著她的肩膀輕輕搖晃,「芒果子很好吃嗎?我看妳都只吃子。」
媽媽露出牙齒,把臉湊到我面前小聲地說。
「我喜歡吃芒果子。芒果用叉子吃,就沒有這麼好吃的感覺。」
答案似乎就在這裡,讓我兒時嘴中芒果的甜酸,到了成年仍保留了味道。而吃芒果子和黃金果皮,這兩件事看似無法順利連結起來,直到我成為媽媽後才明白,原來這是在同一條線上的事。
聯合報2025.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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