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過一對相愛相殺的雙胞胎──她們希望是世上獨一無二、身旁卻總是有個鏡面反射的自己,經常被比較,違反校規時老師罵錯人(這裡指的老師包括我)。
有次家長座談會,與學生父母談到為什麼要將雙胞胎打扮得一模一樣?「有讓她們各自挑不一樣的衣服,事後又互相嫉妒。」
從小沒有玩伴的我相當羨慕雙生,出生那一刻便有伴,即使吵架看似對鏡說話,起碼都不孤單。身邊感情好的雙生子則分享曾經接力吃buffet只付一人餐費,幫對方考駕照,打工時替對方代班,擔心被拒絕便拜託「另一個自己」去告白。
前年,我教到的這對雙胞胎姊妹堪稱天使,甜美可愛、用功、主動擔任幹部小老師,年節傳訊問安。兩人從幼稚園到高中都是同校,幾次學校隨機分組報告,姊妹私下拜託老師可否換成同組,連女性生理潮汐也是同時漲退。她們也不是成天溺在一起,而是各自有交友圈,再將彼此好友圈成大漣漪。
我青春期時早已在書包備好生理用品,不料初潮一來竟痛得額際冒汗,必須弓身如蝦才稍緩下腹絞痛。媽媽說遺傳,躺躺就好;姊姊那時正要躍進大學之門,沒空理我。喜悲苦樂病痛時身旁經常有個依靠,那是幾世積累的福報吧。
這對姊妹如同時而生的並蒂花,汲取同一區土地的滋養而各自伸展。植物也有語言,用氣味、花瓣葉面的舒捲、搖曳,交談彼此共有的陽光雨露蜂蝶。
她們同時考上花蓮某校,同系同班同宿舍,在那山水境地一起伸枝展葉,適應異地的過程花瓣枝葉若不慎受損,彼此是相互打氣。
我娘家在宜蘭,去年打算連假來趟東部行,約這對雙胞胎見面。之前帶班時學生問:導師的保固期多久?畢業那一刻便終止了嗎?「終生啦。」我說。於是全家計畫清明假期花東三日遊,走訪太魯閣砂卡噹步道、布洛彎、燕子口。我在手機註記旅遊前與雙胞胎商量見面時地。
清明前一天花蓮發生規模7.2地震,太魯閣多處落石,蘇花公路嚴重坍塌,掉落的巨石將北上的鐵軌砸彎。花蓮市區天王星大樓嚴重傾斜,花蓮女中綜合大樓柱體龜裂。當天接連百起餘震。我立刻取消旅行。當天我的教室在三樓,搖得班上學生無心上課,手機響遍了學生家長及自己親友的關切。
傍晚點開新聞,曾留下美麗合影的太魯閣盡是破碎,記者報導地震引發了雙胞胎學校一系館大火。我拿著遙控器的手一緊。
新聞播報北上的交通已經中斷,飛機無班次,想離開地牛翻身的核心地帶只有向南,車票難求。我想到幾部世界末日災難片,劇情設定一艘拯救人類的方舟或太空艙。船是殘酷的生存金字塔,各國元首、政要權貴、對國家有功的各領域專家優先登船,接下來便各憑能力搶購天價船票。
新聞畫面中,當天下午之後的花蓮火車站像被打翻的蜂巢,人群如蜂般急得到處湧動。
事後雙胞胎回憶當晚逃難似地搭上前往高雄的南迴鐵路,耗費心力搶訂車票,連夜搭高鐵奔回台北。車廂一震動都驚疑地想找梁柱旁躲藏。姊妹望向窗外暗黑天色,在窗影中看著兩張一模一樣的臉,手相互緊握。聽大人說她們出生那刻也是牽手來到世上。
次日,她們學校宣布直到期末都維持線上課。
歷經大地震,有人有創傷症候群,搭個公車、乘坐手扶梯,一點搖晃,思緒便往最壞的孔縫鑽。雙胞胎相當喜歡,也心疼她們的學校,捐出為數不多的零用錢,相信全校必能挺過難關。然而原本想堅守在母校的她們有個難關是內心的恐懼,長時間連續的餘震,經常恍似聽到地底啌、啌地重擊,由地心竄刺到地表、耳膜、內心。
我曾想過某天並蒂會分開,但沒料到如此突然。今年年節前,雙胞胎參加台北轉學考,姊妹分屬正取、備一。正取生無人放棄。
這是去年大地震後的強烈餘震,導師有永久保固期這句話根本自己打臉。向前與留下都是課題,留在異鄉的人要獨立面對也許會有的環境或者人事的震盪,任何建議對姊妹而言都是雙面刃。我天天點開LINE又關閉,不知道對方是否也有同樣的動作。
曾看過她們在那片山水境地破碎前、相依相存的照片,兩張彎弓似的笑容,我幾乎以為那是一對翅膀,共同撐起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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