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一味。」
我的信心隨著母親搖頭,片片散落。試了十幾次,仍找不到外婆蒸籠油飯的味道。原以為舌上每塊味蕾,都可拼出兒時的記憶版塊。
我把竹蒸籠晾置陽台,暖融日光透進紗窗,灑進竹籠縫中,令我想起小時縷縷白煙自蒸籠側方裊裊升起的畫面。
那是外婆家。老舊大灶上蒸完食物的水仍熱氣蒸騰,外婆將泛黃蒸籠布泡在溫熱洗米漿中搓揉。不一會兒,再抱著蒸籠拿起棉布,在日頭下晾乾。我坐在板凳,嗅著竹香及變得潔白的布透出的米香,這些回憶常在心中反覆曝曬。
家裡兩盅竹蒸籠是外婆留下的,約莫成人雙手合抱的大小,淺黃茶色間雜深棕斑點。我和弟弟常各拿一盅籠子當斗笠,手持竹帚比劃較量。母親怒叱,雙手緊抱蒸籠,說這是祖傳,用要價不斐的桂竹製造,不可當玩具。
母親坦承廚藝不佳,蒸籠靜靜躺在廚櫃多年,從未被使用,像退休將官把多年未穿的戰袍掛在衣櫥,隱隱透著落寞。
婚後我向母親要了這盅蒸籠及外婆口述的油飯配方。這油飯是市售買不到的極品,不僅炒料豐富、紅蔥酥味勾人,且多了鐵鍋沒有的竹香。
因年代久遠,蒸籠外層的竹藤鬆脫了。找了好多店家,我在景美市場尾端發現製做檜木桶的傳統老店。老師傅解釋,這只蒸籠材質是桂竹,輕薄不耐用。他將剖開的孟宗竹片修去竹節,再用機器壓彎,套在鬆脫的蒸籠外側,以竹藤綁緊。
老師傅約莫六十多歲,汗水黏著額際的灰白髮線滴下,出力的手臂青筋浮現,有點像地上散落的竹藤,泛黃棉衫前後也濕了一大片。他彎腰敲釘的背影,讓我想起外婆也常弓身在大灶旁用刀柄拍碎紅蔥頭、油爆香菇,銀白頭髮和裊裊白煙漸漸融合。
外婆長年在廚房忙碌,也在廚房中老去,像灶內材枝被火苗嗶剝燃燒,漸漸化成餘燼。
外婆的食譜試了十幾回,口感味道均不似兒時記憶。我尋訪老師學藝,但母親一味搖頭。幾年過去了,仍找不到開啟味蕾的那把鑰匙。
前年我再重做一次,母親嚼了幾口,筷子頓在舌尖,我心一緊,但母親說味道接近了,胡椒香氣仍不太對。
再重看食譜,炒糯米前寫著「白胡椒粉搗碎,翻炒」。難道外婆用的胡椒是顆粒狀嗎?我突然想起小時常鬧肚子疼,外婆邊罵我睡覺踢被子,邊拿出搗藥棒敲打黃灰色藥丸,後來才知那是白胡椒粒。只見外婆把蔥白搗爛,加入剛磨好的胡椒粉,放入紗布袋中,外裹溫熱毛巾敷在我的肚臍眼上,溫溫熱熱,沒多久肚子就不翻攪了。
心中一動,我跑了趟迪化街藥蔘行,採買品質較佳的黃灰色胡椒粒。先乾鍋炒香、放涼,再用果汁機磨成粉。小小的廚房充滿哈啾聲及濃郁辛嗆。
食譜上,胡椒粉寫在炒糯米之前。或許食材順序也是關鍵。
我用胡麻油爆香紅蔥頭,胡椒粉用餘油及文火炒香,鍋中起泡時,再將泡發的香菇絲、魷魚段、蝦米、肉絲爆香,倒進浸泡兩小時的長糯米,加點水翻炒,淋上蠔油。最後把棉布墊在蒸籠,炒料鋪上,開始蒸炊。籠邊冒出的白煙,是沸騰興奮的心。空氣中飄散著糯米及炒料的香氣,我的心也是。
掀開蓋子,母親、女兒及我迫不及待吃了一口。就是這一味!先用自製胡椒粉爆香的祖傳味道,散發淡淡竹香。母親說,桂竹做的蒸籠吸水性佳,水氣不會滴在食物上頭影響風味,且能添增竹香。
洗好蒸籠晾曬時,已是傍晚,夕陽灑下的光線穿過蒸籠,在地上篩出縱橫格線。那格線網住家人的胃,牽繫了四個世代。我哼著歌手謝文婷〈寫給外婆的歌〉,歌詞幾乎忘了,只記得歌末不斷重複著:「天邊那一抹晚霞/是外婆在對我微笑嗎/外婆你現在還好嗎?」
中華副刊2018.05.22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