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王孟婷
男人的職業讓我聯想到修路工人,嘴巴張開便呈現一座口腔城市――上下雙排店面或淨或汙,明暗不一,往內延伸的衢道有時老舊壞損,男人拿著器械時而修補路面、時而探測地基是否鬆動。
我在媽媽的遊說下,答應與挖掘人們口內實相的男人見面。
眼前的他喝著氣泡水,水裡有一片檸檬,M形瀏海略略垂至眉眼,蒸氣將他單眼皮、扁鼻薄唇的白淨小臉薰得輪廓模糊,我淺嘗一口藍山,深褐熱液倒映我低頭時、眉心處幾乎快握手的兩撇彎眉。不太清楚這樣的表情是出於略帶酸苦的咖啡,或是這次會面。
對方忘記帶名片,我笑笑說沒關係,一張宣揚階級的小紙片,上頭的資訊不過再次強調名字與職業。幫學生輔導課業的我、皮夾裡沒有名片這類「象徵物」。會知道對方的背景是因為媽媽,她總認為女人三十而慄,擔心我會孤寡終老,天天指著相親冊子:「你大姨的朋友介紹的,陳□□,牙醫師,好好把握,小你一歲,媽媽很開明,娶某大姊坐金交椅。」
我不知如何把握,感情是伸手抓取就能牢牢地握在掌心嗎?以前談過幾次感情,愈想抓住對方,反而愈沒有空間容納彼此。
男人以細匙攪動汽泡水裡的檸檬片,我逕自將那根湯匙代換成對方工作時拿的工具,那是毋須言語便能讓人驚駭、噤聲的器具:牙結石剔刮器、鉗子、鑷子、雙頭探針……
「喝這麼燙的咖啡,對牙齒不好吧?」
飄得老遠的思緒被眼前的低沉嗓音拉回。牙醫師眼中只有病人與非病人吧,也許對方答應相親只是想多招攬一些客戶。
會面前一週,我由於臼齒痛,右頰略微浮腫,回固定診所治療蛀牙時,發現鄰近處便有兩家媲美百貨公司櫥窗的牙醫診所彼此競爭。定期回診的牙醫師與我認識多年了,診所位於新店捷運線出口的熱鬧街尾,進門處的淨透玻璃窗張貼著朱唇潔齒的女模臉部特寫,每顆貝齒如打磨晶亮的拋光磚,鮮明廣告字體寫著:「陶瓷美白特價優惠」、「齒顎矯正讓你擁有黃金微笑曲線」。我摀著微腫的右頰,蛀蝕多年的臼齒,連續幾日伸出爪牙肆虐周遭神經。我再喝口藍山,心中納悶怎麼沒和診所預約,仍是和這一行的人見面?
「咖啡容易留下牙菌斑。」相親男的聲音讓我懷疑自己是否錯點了飲料?難怪對方點可頌配氣泡水。
相親場合兩人話都不多,我試圖搬出對方熟悉的話題:口腔衛生、牙齒矯正、談及近日自己牙齦流血、媽媽的牙周病,不知情的人約莫以為我在就醫諮詢或職前訓練,對方只淡淡地說:「下班時間,想談些下班後的事。」
我藉口如廁,也許補妝一下、能修補彼此話題無法填滿的縫隙。鏡前照映我的黑髮隨意披散肩頭,雙頰底妝因為出油而脫落、如牆上掉落的漆塊,右頰因牙齒根管治療而微腫,我以掌拍拍下巴,試圖消除豐腴的雙層肉。
回到座位後,才想起方才嘴饞,咖啡添了許多糖,擔心已做了兩次根管治療的臼齒會鬧脾氣,它得結束與糖的甜蜜關係,才能擁有幸福。
回家後,媽媽靜坐餐廳,一片片地撕著豌豆夾兩旁的纖維絲,這樣的沉默讓我感受到她內心想說得更多。我找尋安全話題時,媽媽先放出了話題線頭。
「如何?」
「如果妳想看牙,我幫忙打電話問問可不可以臨時加掛,老人家可能有優惠哦。」
未料媽媽當真了,她想看看牙周病如何根治,也想看看「理想中的女婿」。
隔天我鼓起勇氣撥打電話,話筒彼端,男人如同那天見面,寡言,沒有客戶上門的熱絡,清清冷冷地建議:「如果牙齒對冷熱敏感,偶爾會牙痛,先就近看診。」
一週後,媽媽要我換到相親男的診所回診,但先掛別的醫生。意思是,去探路,不要嚇到對方。
那裡的環境是從小到大我見過最沒有醫院感的診所,推開櫥窗大門便聽聞悠揚的鋼琴演奏,明黃色拋光磚透著暖意,沒有刺鼻藥水味和死白裝潢,櫃台小姐親切地將我帶到平躺專用椅上。
不久,一位著深紅護理師服、外罩粉色圍裙的助理遞來開水要我漱口。第一次看診,對少見的男性牙醫助理感到訝異。太詫異了,戴著口罩、頭罩,但說話聲、眼睛、身形……他接過我的杯子後往診所裡頭走去,我忽然看懂了方才那明暗不定的眼神。護士拿著我的病歷詢問病史時,我不經意地稱讚診所男牙助與女護士的制服走暖色系,才知他們本來想招聘的助理是女生。
「今天覺得牙齒哪邊不舒服?」牙醫師幾分鐘後來到我身旁,男牙助在一旁拿著器具。醫師著透明手套的指頭觸碰我的唇時有股塑膠味,我懸想著等會兒伸入口中的冰冷針頭以及鑽磨牙齒的高頻音波要在相親對象前咧嘴張口啊?這些鑽磨器要將我的包裝連根刨起了。
或許想轉移對器具吱吱作響的恐懼,我臉上未罩上紗布前,偷偷估量牙助,但他被牙醫師擋住了,我只能看著眼前的醫師的口鼻上罩著一副透明厚片眼罩,仰躺的我細數眼罩後方游進的魚尾,明亮日光燈下,醫師的頭頂也是明亮一片,離我只有一肘之距的醫師脖子愈垂愈低。我正打量得仔細時,牙醫師一聲令下,牙助為我罩下紗布;又一聲「撐齒器」,我嘴巴的周圍皮膚、神經張扯得僵硬。不用看到眼前的一切,竟是莫名地鬆口氣。
「鑷子」、「探頭」、「一號夾子」……眼睛看不見時,耳朵愈發敏銳,牙醫師的菸嗓每隔幾分鐘便傳喚著簡短名詞,只聽得男牙助「嗯嗯」回應及不知是誰的呼息聲。相親是這麼回事吧,一方戴口罩,一方覆面罩,未深交前,幾句資料便以為是一個人的臉。一個刺痛中斷我的思緒,尖利長針吱吱地探入臼齒中央,鑽鑿油井般地往深處挖掘。
距離感是件微妙的心覺,我離家在異鄉讀了幾年書,因長途電話較貴,與家人一週只通話一次,話筒彼端只一聲:「喂……」便緊繫了兩端的連結;我有時每週和牙醫師碰面,就診時,他以手指碰觸我的唇,另一手伸入口內探測,這是種親密的溫度體感),然而醫病之間關係猶似我臉上屏蔽罩住的紗布。
「小姐,你牙垢好厚,喝完咖啡或茶要快去刷牙,好多顆牙齒都蛀黑了,找時間來補,不然拖太久又要抽神經……」在牙醫師、牙助、護士面前,人已無分美醜,紗布遮掩之下,露出的大嘴內部的斑黃或蛀黑、一堆流淌的唾液、未及時清掃的菜渣、腐臭血腥味,也留下針尖探頭鑽入牙根的哀號。
當晚返家後,媽媽追問後續。
「媽,醫師旁的助理是男的耶。」
媽媽聊到牙助是遞器材當活動支架,薪水比外送員還低,女的牙助還可以嫁醫生。我反駁,「男牙助也可以娶女醫生啊。」媽媽樂觀地以為我跟牙醫師有進展,在討論未來開業要招聘的人。
我走到浴廁漱口,鏡前,我的右頰微腫,張口時右齒仍然脹痛。那個人看盡我張嘴咧牙時的黑垢與蛀蝕,我也知曉那副口罩背後深藏的菌斑。我用力撐開嘴,把手伸向口腔深處,取出根管治療時塞在臼齒上方的紗布,被阻塞的腐臭氣味在口鼻之間飄散。
我漱口多次,直到吐出的殘液不再膿黃。回到客廳小啜幾口水,淡淡的腥氣被吞嚥後,回到了水的味道。杯子的水裡,我看到男牙助努力藏好自己的身影。●
自由副刊2024.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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