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吳怡欣
多次踅逛這家花市,腦中像是貼著一張關於全區的植物、盆器、介質、肥料等園藝資材配置圖,彷彿緊黏的符咒般牢固,無法撕下。
花市停車場入口是在公路轉彎之後,往來車輛猶如無止盡的蜈蚣一節接著一節,以致於任何人出入時,都冒著被疾馳過彎的車子撞上的危險。如果為幾棵草木出了事故,這事故似乎也帶點傳奇了。但是,有誰樂意成為這類的傳奇?
每當騎車拐進鋪滿碎石的停車場,空蕩蕩的空間,我的機車被突顯了存在,顯得有點局促不安。同樣不安的我總是得迎上守在出入口的女子,那口罩下的臉部線條,想必和眼神一樣熱切。如果略去了眼神,她渾然是棵瘦稜稜的植物,靜定在沾滿時間的落塵中。
到底像哪種植物?有個名稱彷彿躲在罩著窗紗的意識之後,若隱若現,卻始終不現身。
與一般眾多攤位麇集的花市不同,這裡是一間由鋼架搭建,上有遮陽棚,周遭再以鐵柵圈圍的大賣場。剛開張的那一段時間,彷彿專為我而設似的,我和女子分享著千百棵植物所製造的清新空氣。熒煌煌的燈不分晝夜地亮著,穿梭在溶溶的綠意中,我好奇看著放在地面、攤布在架上,以及高處吊掛的盆栽,個個披垂著形態及顏色殊異的葉片,像不同的髮形,俏麗的、優雅的、飄逸的、浪漫波浪,或者黑人辮子似的一綹綹。猜想美髮師或許也參考了植物的葉子,才有那麼多設計的靈感,引領源源不絕的時尚。
彼時,我認識的植物比認識的朋友還少。曾經拿著一小盆去問蒙著落塵的女子。她說不知道。隨著她的話語彷彿也抖落三粒塵土般,不多也不少。渾不似之前我曾走進五金行,高聳密集的層架令人眼花,無從找起。那守在門口的女子看起來也是沾著落塵的,但是她卻以晶亮的眼睛看著我,語氣明快:編號五的走道,中間左邊架子上,有幾種S掛勾可以挑選。
不知名的植物讓原本動心的我起了猶豫,究竟要不要帶回家?彷彿要帶一個不知名姓、不知來歷的人回家同住一般地彆扭,也不知如何招呼一無所知的它。面對唯一的客人,女子還是喊來賣場的另一邊,正推著匡啷匡啷響的台車搬運大花盆的男子。
男子過來瞄一眼:鳳尾蕨。便又回去匡啷匡啷地推車。
遺憾的是,即使知道它的名字,也一併問了照顧方法,後來帶回家,我還是把它養死了。我再買了一盆同名同姓的,打的算盤是:架上有那麼多分身,總有一盆鳳尾蕨進到我的家屋中,生與死的疊加,會出現另一種不同的結局。
一直到很後來,我看到電視劇《四樓的天堂》天意對宇宙說:好好生活,本身就是戰鬥。望著螢幕旁的鳳尾蕨,忽然覺得,對我而言,養好植物也是一場戰鬥。這場戰鬥還包含跨物種的合作,我希望它好好活下去,它也希望能在我那些說不上是照料,還是戕害的種種作為之下存活,我們不是敵對的雙方,而是聯手跟生存對決。但是,買回的盆栽,壽命也堪比耐活的切花多一點點而已。我總不知道它需要安放在什麼作戰位置、需要什麼槍砲彈藥的補給。和我這般的豬隊友結盟,便注定經常吃敗仗,折損兵員,這也是我常常去花市招兵買馬的原因。
儘管已經熟稔賣場的空間布置,卻屢屢像誤入迷幻的奇門遁甲方陣,在其中重複打轉,走不到出口。每走過一圈,便著魔地拿下一盆放進購物車;在這圈說服自己不要衝動貪多,等到下一圈再走過後,植物便不知怎地出現在我的車籃裡。不由得疑心這些果樹、花卉、觀葉、多肉植物究竟在空氣中釋放了什麼催眠的化學分子,讓人待久了,防禦線拉低,對自己種植的信心莫名倍增,瘋狂購買。
漸漸地,家中累積的空盆堆疊(君不見,那些折損在我灰手指中,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漸漸地,藉由這些陣亡的空盆將士碑,我認得的植物也遠遠超過認識的人。並且,花市也從原先如同我專屬的,在疫情連年的澆灌下,不到兩肩寬的走道間長出密密匝匝的人,停車場即使擴展了枝葉還是一位難求。欣慰的是,我和盆栽的聯手戰鬥漸漸可以持續一季,甚至一年。
幾年下來,最不習慣的不是增長的人叢,而是那一區標示:「一盆20,買5送2」的小盆栽,還有一盆七元的草花,開業這幾年一直沒有變動。我心中數算著:花盆、培養土、固態肥、栽種的時間和心血……林林總總加上,一盆不到十五元,我想起偶爾去小七買咖啡珍珠歐蕾喝,一杯七十五,這盆栽價錢低廉得讓人沉默。
如此廉價,讓逛花市的人都像中了魔咒般不由自主,幾乎都帶上七或七的倍數盆搬上車,它們會駐進不同城市鄉鎮、不同的高樓別墅平房中,這樣的低廉與普及,讓我不能不想像,非常適合賦予這些盆栽擔任監視的工作。據說植物間可以藉由釋放化學分子,分辨彼此是爭奪資源的敵人,還是可以守望互助的朋友,在人類不知覺下,祕密地在空氣中散發與接收無聲密碼。當它們平價到可以在家中各個角落擺上幾盆,全方位的監視網路於是焉架設齊備,氣孔一翕一張吐納著每個家庭不足為外人道的特殊粒子,由放置在窗口的負責向外傳遞訊息,和遠近的綠植互通有無,交換主人家的八卦與都市傳說。如果……如果我懂得花語,該可以截獲多少的祕聞。
那些被標上價錢的盆栽,好像同時也附贈了一副濾鏡,教人如何看待它,分辨高下:那些買五送二的,連標示品名都顯得多餘,不敷成本。而有些數百上千,一盆盆標示價碼和品名的龍骨、龍柏、琴葉榕、巴西鐵樹、棋盤腳、海葡萄……在我尚未認識它的特性、它喜好環境之前,先知道人類為它在植物界排定的階級。然而這只是此間花市的價碼而已,我後來才知道有的精品僅僅一片葉子便可抵一部二手車,那些嬌客自然不會出現在這個擁擠花市。
心裡清楚那高價包括組織培育、種植的難易、生長速度、產量……背後有形及無形的種種因素,化為令人眼睛燒灼的數字。但是我的視閾彷彿設了限,自動搜尋平價的。蹩腳的種植技術,自然供養不起嬌客,連看它的眼光都會不自覺閃躲。價格雖有高低,但是對我來說,蔚然綠意沒有貴賤。只是,在我手中的植物卻也沒有因為價格低廉,生命力更旺、更禁得起人類(我)無知而粗暴的種植(虐待)方式。此處花市,像提供新手不同階段的手指練習曲目,從啟蒙、入門、掌握熟練,到進階版。訓練手指靈敏、準確、均勻及顏色變化,盆栽存活下來,即可以自己認證,等同領取檢定證書,可以向下一等級邁進。而更難的曲目,便要轉往他處另謀名家作品。饒是如此,我還在入門曲目中敲打綠色旋律,手指尚僵硬,想辦法破除只能彈奏小星星等級的魔咒。
這天,當我推著購物車排在長長的結帳隊伍末端緩慢前進,先前沾滿落塵的女子在持續的疫情之後逐漸脫胎換骨,神奇地變異成一株金錢樹,葉子一片片汪著銀亮的光澤。然而,我原先到底覺得她像什麼呢?隨著愈來愈接近,看女子手腳麻利地為植物裝袋,將顧客的鈔票收入隨身的鼓脹腰包,還能抽空回答:「這是兔腳蕨,土乾了以後再澆水。」「白水木目前沒有,下次會再進貨。」……
……那隱約的名字終於揭開意識的窗紗露出臉來──毛氈苔。
是的。她像棵泌著甜汁的毛氈苔,耐心等待那些興奮無知而受惑的小蟲。我就是那蟲子,如果想要逃脫,必得犧牲身上某個部位才能夠順利脫逃。而且,離奇的是,我總是會忘記曾經的危險,一次又一次,中蠱似地,拍翅飛抵。●
自由副刊2023.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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