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時,書包常備著塗鴉本,記著隨時天外飛來一筆的雜念。書寫彷彿是台相機,將點點滴滴記錄成冊。筆是生活的隨侍者,雖偶有頂撞,但多數是勤懇黽勉地服侍主人。那時寫作初衷,是以筆好好記錄自己。讓旁人了解,內在我和外顯我如何矛盾又交融。
出了社會,教職並非一帆風順。寫作與我漸行漸遠。本是熟稔的古文國學,在教學壓力下,是專業,也少了份靈性。如同日夜相處的親人,因太過熟稔,多了質樸,卻少了些距離的美感。有些話想說,但不是給家人聽,只是想反芻自我。
焦躁下,我藉著散文小說的療癒,想慢慢尋著那枝靈性的筆。
尋訪過程,我彷彿是一座閉鎖的城市,那枝筆是開啟城門的鑰匙。我的城已長滿鏽斑,拾起的鑰匙刻痕也是坑坑疤疤,甚至歪斜。
門,沒那麼輕易被開啟。
想好好說個故事,已不簡易。尤其當這座城市,已成大半的廢墟!
此刻寫作的初衷,是想以靈性的筆,打開這座城市的門。想讓城外的我和城內的我和解。
廢墟並不急著清掃。夕照下,它也有著荒涼滄桑的頹廢美。
在打開寫作城門的道路上,是顛簸起伏的。
高中時期,書寫範疇以家族朋友及週遭開始著手。寫作過程有個大的瓶頸,至今我仍無法克服,──就是「散文首要立其誠」!
我的原生家庭,不是朱自清、胡適筆下的父母。離我而去的背影,不是百分百的慈愛;教誨叮囑的過往,是嚴厲再嚴厲。這些形諸筆墨,親人覺得是家醜。況且書寫過程,是在壓榨自身的靈魂,讓內心不得安息。
於是我選擇了「諱飾與模仿」。仿做名家筆下詳和溫馨的親情,偽裝我有個可愛美滿氛圍的家。
高中時,以此手法沾沾自喜地連得作文佳作,也常榮獲老師佳評:「敘情交融、情感真摯、文筆純熟。」
上了大學,中文系放眼望去,全是文青,寫手俯拾皆是。我的慣性寫法,散文選老師給的評語是:「要寫散文,而非作文。」
這八個字,使我幾近一年筆重若千錘。我的日子很平凡,只能從生活取材,沒有轟轟烈烈的功勛。而且取材的日常,也有我情怯的糾結點。
我佯裝瀟灑,安慰自己:「寫得不舒坦,乾脆放下。」
我抽空旁聽石曉楓老師的現代散文選。老師會讓我們反思這篇散文的優缺點、文氣及作者營造的風格,比較相近文類,鼓勵學生適度學習名家的筆法。
近一年聽課的沉潛,我漸漸對文字誠實。無法處理的題材、感情,就擱置一旁。如同父親私釀的酒,經過一、兩個月淺嘗,酸得令人皺眉。我們把它蘊在酒甕中,幾近忘了還有這瓶酸醅。也許過個五年、十年,會發酵出另一種醇香。
我仍是寫東西,只是甚少發表。回到步調緩慢的宜蘭,我書寫悠閒。在急促步伐、熙來攘往的都會街道,我書寫陌生、謎樣的焦躁。我漸漸習慣在晚上書寫,桌前的我已不像白晝一樣行走。寧靜的夜晚,邁開的小碎步是不起眼的筆,一字一畫敲著叩叩的跫音。
沉潛的這段日子,平實寧靜,但晃眼即過。
在踏入社會執教的前幾年,我是非常非常懷念這段詳和如涼風吹過的夏夜。
任教初期,課務、班務,紛多雜亂。我已不是大學時知性的文青少女了。學生升學壓力、週記、輔導,竟捲鋪蓋似地襲捲了生活。
再度停筆了一、兩年,也失眠了好一陣子。
那時,體內住著一隻噬夢的惡靈。腦中常有瞬間即逝的思緒,但過眼即忘。是被惡靈吞噬的!
我以為筆會是驅魔師。筆會寫出令我安眠的符咒。
但我失望了。它只不過是一枝平凡不過、尋常巷弄都可以看到的文具而已。
人人都說,當老師是鐵飯碗,女孩子當老師多安定啊!這份安穩的工作,對初出茅蘆的我,只是快令人目盲的巨大光芒。
我,是巨光中,照射出的一座廢墟之城。
寫得不順,教授說,那回來考研究所吧!
本是記錄生活日常的筆,開始逡巡在經史子集間。內心一直說服自己:「轉換跑道走學術路線也不錯。」
但因為不忘情書寫,我的論文題目,仍是聚焦在寫作的結構、修辭學。
雖然我不喜歡細瑣地解構文章,但搜集資料、發表論文的過程,讓我更能以公正、旁觀的角度,更精準細膩賞析本以為已經了解的文章。高中時讀張愛玲的〈愛〉,單純地只關注末句:「噢,你也在這裡嗎?」的無果愛戀,惋惜一對彼此有意的年輕男女美好單純的愛在剎那間流逝的感嘆。
但精讀章法結構及修辭後,終於理解首句「這是真的」,引發讀者的文意聯想是:「這是真的嗎?」且短短三百字的散文,分了五段。段落間一短一長,造成文氣一縮一放。這樣的安排造成的波瀾,我以前從未注意過。
隔了好一陣子再提筆,心境有那麼點兒不同。得失心少了許多,只想好好寫下自己的心情、故事。無法處理的繁瑣,我就隨性地讓它荒蕪。廢墟古城,有些荒涼的敗井頹垣,是理所當然。心情灑脫了許多,想寫時就寫,寫不出來,就閱讀及畫畫。我始終相信,筆是有靈性的。每個提筆的當下,就讓它意到筆到吧。
寫作的過程,起起伏伏。在谷底時,會焦慮是否從此無法拿筆,擔心自己是光說不練的教書匠,感嘆是否覓無知音?現在,我懂得感恩。每次書寫,都是內心和外在做靈性的溝通。溝通過程,現在已有些年歲的我,只關注完成度,只在意是否完整萃取當下想書寫的事與情,至於成敗,我漸漸學會將它看的雲淡風輕。
文學的寫作之路,我不早慧,走得也跌跌撞撞。有一陣子一天的開啟,彷彿在隧道中。晚上也是在幽深洞中小憩。偶有一、兩次僥倖得了某某獎,讓在隧道中匐匍前行的闇黑身影,照進些許光影。
躓踣不前、一屈一伸的爬行中,我由當初想成為作家的憧憬,轉為是否有人了解我想說的故事。
人對知音的期盼及渴求,是千古不變的。我的知音,小眾即可。
現在拿起筆,我最常反思寫作的初衷是什麼?曾歷經沒法拿筆的困頓,在學術、寫作路上的轉彎口徘徊猶疑。「成為作家」只是年幼時單純地受到成名光環的吸引。現在,我更在乎是否對散文立其誠,能否好好寫下想說的故事?有零點一的回音是我的共鳴者嗎?書寫完一個段落,能否讓在隧道中彆氣和弓身摸索的步伐,稍稍輕鬆一些?
但不可免俗,我仍是在乎評審、老師、讀者對拙作的評論。我會把作品及眾人評文,一一剪下,貼在心上。肌膚雖沾上墨痕,但暈開的漬,是融融的月光,冉冉升起,在隧道中照進暖意。
我仍是在摸索。
此刻身體是一節節車廂,喀隆隆地一軌軌前進。月光問:「是否聞到洞外鹹香的海水呢?」
我幻影出迷濛的場景:一節節軀體駛離洞外,蔓成一座廢墟古城。夕照下,古城牆縫中開出一朵小白花。花瓣的中心,是鑰匙形狀的花蕊。
(中國時報)2017.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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