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聽父親說,他就讀台南後壁的菁寮國小,在菁寮長大。以致於我以為,菁寮才是我的祖居地,直到多年後哥哥發現祖厝的門牌上標示著「墨林村」,才搞清楚原來祖居地是墨林,家人很驚訝父親怎麼會這麼糊塗。
祖厝是一間土角厝,哥哥發現門牌的那一年,房子已經半頹。哥哥將門牌取下讓父親帶回,為要替家族留下可供紀念的物品。土角厝空著好幾十年了,老一輩的人都說,房子若沒人住少了人氣就是會壞。近幾年回去探視,已成了土堆,看不出房子的輪廓了,只剩一邊還算完整的牆面,以及幾根斷裂的脊樑。
其實,祖厝位於墨林與菁寮的交界處,靠近菁寮老街。也許是熱鬧的街市帶給父親深刻的印象,他才會以為自己住在菁寮吧。
父親成家後,將祖父接去高雄同住。小時候,我常常看見祖父站在家門口,向門外大聲喚著二伯的小名,吵著要回去草地,一直說只要跨過門前那條溝渠就到了。長大後我才明白,祖父那時已患了失智症,所以父親不敢讓他獨自住在墨林。因此,祖厝便一直空著,父親也從沒帶我們回去看看。
祖父過世後,父親才帶我回去掃墓。我和父親走在公墓裡盤錯的田埂間尋找祖先的墳,找著一處,父親便交代如何記住––第幾條田埂對過來、菁寮國小後校門正對處、公墓入口右手邊算過去第幾門、祖母墳前有一方湧出的圳水……。但這些地形地貌不太可靠,之後再來時,還是得重找重認。
在掃墓過程,我透過父親的記憶認識祖先。
祖母罹患乳癌過世時,父親三歲。祖母用虛弱的聲音頻頻喚著父親,去拿桌上的香蕉吃。可以想像,病入膏肓的祖母,已無法照顧幼子,只能叫他自己拿食物吃。比父親大九歲的二伯,剝下蟾蜍皮裹覆著被燒燙過的秤錘,交予祖父溫熨祖母的乳房。如今看似無稽的療法,卻是祖母癌末求生的希望。
接著來到曾祖父的墳前,我發現他的名字被刻錯。曾祖父的名,單一字「羌」。墓碑卻被刻成「姜」,父親解釋;應該是以前的人識字不多,刻墓碑的司傅誤認了。我不禁想,人過世以後再也管不了任何事了,即便自己的名字被搞錯,或者是後代敗光祖業也沒轍。曾祖父很富有,家裡還雇長工。曾祖父過世後,伯公就變賣大部份土地開設賭坊和菜店,散盡家產。往昔一切,只能追憶。
追憶那段我不曾踏足的歲月,對我而言,祖先、祖居地和祖厝是如此陌生,陌生到好似可以將之忘卻也無所謂。但是埋藏體內的基因喚醒我去尋找,去拼湊散佚的往事。仿若是祖先留下一封信被我隨手塞進口袋,日子久了就忘了,直到有一天突然想起,翻找出來,才發現那封信早已發皺糊成一團墨漬。我只能拿著信問父親,祖先在上頭寫了些什麼。
然而,父親的語氣透出無奈,他說--沒錢整修祖厝;地界混淆,鄰舍占用部分土地;礙於法規,重劃不易……。種種原因讓父親想要乾脆賣掉祖厝的地。還有,還有--祖墳所在的公墓未來將被廢除,公所宣導要趕緊遷移,多數的墳都已遷走了,只剩我們的祖墳……。父親沒錢處理這些事。
聽父親的描述後,我發覺,父親應該是因為無力處理這一切,故意忘記令他愧疚的事物。甚至,有一次趕著倒垃圾時,他將祖厝上那塊刻烙「墨林村」的門牌,當成垃圾打包,讓垃圾車載走了。
中華副刊2016.07.03
攝影 / 楊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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