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自己好一點，到水邊散步去吧！把僵化的身體向飄忽的心靈靠攏。人體飽含百分之七十的水分，散步不就是為了求得身與心和解的柔軟狀態嗎？就這樣，我逐漸融入山水的畫幅中。
眼前是觀音山的雲，騰著淡水河飄來的霧，迎向河口從台灣海峽撲來的風，我走在紅樹林木棧道的曦微中。雖刻意放輕腳步，仍不小心驚醒正在閉目養神的暗光鳥。暗光鳥這名稱出現在木棧道旁的告示牌上，學名叫夜鷺。好詩意的名字，暗夜行路的鳥！原來真有這種鳥。
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從媽媽口中聽見暗光鳥。腦中浮現畫面。臨睡前我總會在媽媽身上爬上爬下，不肯好好閉上眼睛。媽媽總笑著摸摸我的頭，摸摸我的臉，摸摸我的眼皮，輕聲細語：暗光鳥，睡吧……睡吧，暗光鳥……。接著畫面從幼年切換到小學五年級惡性補習的夜晚，媽媽憐惜地說：「親像暗光鳥，七早八早去讀冊，三更半暝也未轉來。」
媽媽才是暗光鳥呢！每天最早醒來，最晚睡覺，白天要跟著爸爸做生意，做完晚飯還得背著妹妹走夜路，替仍在學校補習的我和大姊送飯包。從街上到郊外的小學，經常有野狗出沒，有次還被瘋狗追逐跪倒地上。媽媽都選擇性地遺忘，只記得兒女是暗光鳥，挑燈夜戰，讀冊可憐。
媽媽才是暗光鳥呢！辛苦妳了，媽媽。我的腳步聲把妳吵醒了，對不起哦，媽媽。難怪在一旁的紅樹林發聲了：「我有力的臂膀讓眾鳥築巢，腳下的涼蔭供群魚嬉游。你們人啊，架起木棧道將我開胸剖腹也就罷了，還軟土深掘，騷擾我的房客，真是乞丐趕廟公。」
這時，腳邊的含羞草好心地為我緩頰：「我聽懂他的步履，他不曾在我身上踩過，紅田嬰可以作證。」忽然，從草叢中竄出一片紅色的光影，在我頭頂上盤旋，那熟悉的悸動回來了，啊，久見久見，紅田嬰。
「久見」是父老一輩見面時親切的問候，意思是好久不見。好久不見，我童年的紅蜻蜓。
綠草紅嬰，童年的繽紛色彩逐漸清晰起來。我們都叫外婆為「外埔嬤」，童年暑假幾乎有一半的時光，都在外埔度過。外埔緊鄰濁水溪，前往溪底有一條長滿含羞草的小徑，夜來凝聚的朝露滋養害羞的小草，引來溪畔田間的紅蜻蜓到此棲息繁衍。我趕在太陽公公露臉前，兩手緊握二舅巡田水防身用的木劍，輕輕撥開草叢，殷殷問詢：我的紅田嬰仍沉睡在曠遠的星光中。這是我的私密花園，我獨有的紅蜻蜓。我知道，只要公雞啼鳴，第一道曙光照綠大地、照白河面，當農舍的炊煙升起，我的紅田嬰將隨著牛的哞叫聲、豬的搶槽聲，漫向天際，競相飛舞。那將是它們自己的紅蜻蜓，也是大家的紅蜻蜓了。
外埔嬤宛若隨太陽公公一樣早起的紅蜻蜓。她化身為廚房大灶上的縷縷炊煙，照護著這個農家。看哪，她和二舅一起熏稻草驅趕牛大哥身上的蚊蠅；指導五舅剁番薯藤葉和著廚餘煮成豬菜餵食豬小弟，並慈愛地給我一顆鑽有小孔的生雞蛋，一面教我如何啜食，一面透過門縫上的一線細光，以檢查孵蛋有否成形。小雞孵化後，黃澄澄、毛茸茸，只要一聲咯咯咯，就呼嘯地聚攏過來，爭啄撒下的碎米。所以雞親我。即使最氣盛的公雞，也不吝讓我借用幾根尾冠上最亮麗的羽毛做毽子。我的毽子最「跳」，在小學的課間活動時，踢出屬於公雞雄糾糾氣昂昂的驕傲。
我也會在外埔嬤種菜時乖乖地用勺子在水溝汲水幫她澆菜，田間的水溝還有蝌蚪、游魚，我還曾撈過巴掌大的小魚，阿嬤說，等一下帶回家煎給你吃。溝水清澈見底，映見天上的浮雲，也映見我因興奮而紅通通的臉，還有溝邊的含羞草以及紅田嬰。
外埔嬤在我初中一年級時去世，我的童年暑假就此一去不回。奇怪的是，紅田嬰也跟著從我的世界中消失，甚至不曾出現在我的夢裡。直到我又來到水邊，體認了朝露，邂逅了含羞草，紅田嬰才神奇地在我心頭重新起飛。
水邊漫步，暗光鳥媽媽、紅田嬰阿嬤伴我同行。
聯合副刊2016.07.04
攝影 / 楊碩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