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過境,院子裡的櫻花樹倒了,半隱半浮的樹根,雖粗如水管,照樣被強風扯斷。若是連根拔離反倒好,把樹種回去便罷,如今根脈幾乎斷了大半,地底殘存的根如何汲取養分,又如何撐住高大的樹身?
抱著幾分希望,和先生合力把樹種回,填土,最後以木棍架持樹幹。我每天觀察,葉片充滿生命意象,以翠綠蓬勃回報。可隨著時間過去,許多葉子終究逐漸乾枯,然後翻捲,碎裂變形,有些落在草地上,有些還不忍離枝。
有次,我發呆恍神,將枯葉柄錯看成新結的小芽苞,剎那生出希望,走近摸摸「小芽苞」,隨即掉入手心,輕搓,瞬間碎成粉屑。這才轉醒,料是,樹種回的那一刻,她就開始一點一滴耗去身上的元氣了。
然而,每天傍晚,我依然握著水管,先是澆灌根部,然後讓水柱沖高,好讓她枯乾的枝葉得到滋潤。同時間被颱風吹斷的落羽松,樹幹才及腰,以為死了,不又冒出新芽?所以我仍沒打算挖掉櫻花樹。
當年遷居初植時,櫻花樹約一公尺上下。不記得第一樹花是哪一年開,不記得她何時已高過屋簷,直追二樓窗戶,屈指一數,也已十年了。前年,朋友A負責全台山櫻花物候研究,請我幫忙,這棵櫻花就順理成章成了宜蘭地區的櫻花監測代表之一。
我在枝幹綁了氣象紀錄器,也在幾處枝條上綁了護貝過的紙帶作為定點拍照記號。樹高,對焦不容易,於是每次拍照必須搬出圓凳,爬上後就近同一角度拍。遇雨,得找家人幫我撐傘。初始,櫻花樹還一身綠時,每星期拍照一次上傳,隨著入冬天冷,葉枯飄落,芽苞成形,花朵綻放,拍照上傳的時間一星期改成三天,再改成兩天,最後,密集每天。A原本稱我是最稱職的志工,後來便打趣喊我「櫻花嬸」。
當上櫻花嬸後,除了必要的拍照記錄,我有時看看那光滑橫紋的樹皮,看看日照風吹時,葉片抖顫跳動的光芒,看看那遠不如落羽松漂亮的樹形。只是看,看著看著,無聲的語言在枝椏間流動,我聽到了,一棵樹在對我說話。
向來對待植物,只是傍晚澆水,若不幸疏忽枯死,從盆子挖出,丟進垃圾袋,心裡不免可惜一下,卻沒有一絲抱歉愧疚,直到與櫻花樹密切相處,對植物的生命,逐漸有了真切的感受。
A說過,櫻花樹需要充足的日照,樹與樹的間隔至少一公尺以上。我於是目測,櫻花樹旁有一棵大葉欖仁,樹勢高壯,但還好,兩棵樹距超過一公尺半,只是欖仁樹枝幹粗,四處伸展,葉片肥厚茂密,高處如傘,覆蓋了櫻花樹一側,低處,與櫻花樹枝條交纏夾雜。為了日照充足,我第一次拿起鋸子、樹剪,爬上梯子。
經過一段時間的拍照記錄,冷風捎來季節的訊息,櫻花樹開始少量落葉,漸漸地,全身禿盡。從書上得知,這是為了抵擋寒冷,開始進入休眠。又一段時間後,枝條已有米粒大的小芽苞,彷彿可預約可期待,然後,啵啵啵的把自己撐大,然後伸個懶腰,這裡那裡相互約集醒轉,嘩地,嘩地,以煙火般地勁道紛紛炸開。我突然覺得植物根本就是動物嘛,植物也會動啊,慢慢長高,慢慢開花,為著自己,為著愛她的人。所以植物也是動物。
有一天,A傳來我拍的連續圖譜,似膠捲底片,很長很長。先是結芽苞,一格一格到花朵綻放,真像是從產前超音波照片到孩子出生,坐、爬、長牙、站立、邁出第一步的成長紀錄。生命如此奧祕又神奇,教我看得既感動又開心。然而,短短兩星期的花期,從五、六朵的初花,到八成滿開,這也意味著再繽紛燦爛的美麗,終究隨流光消逝。
有一年和同事到京都賞櫻,我們來到哲學步道,小徑、河流鋪滿粉紅花瓣,著傳統和服拍婚紗的新郎新娘,在花絮漫天飛舞中對望,眼前如此美麗浪漫,我難以連結日本櫻花文化那種決絕悲壯的姿態,但知化作春泥更護花的哲理。
前幾天,先生的朋友送來一株朱槿,花苞有八九個,他們合力把她種在圍牆外。那片土地該是一排矮仙丹、一排七里香,長長一排同種灌木才稱看,她該植進園內,以免人來人往看盡她的孤單,可後來,我卻笑看朱槿花開。
但是,我也很快就發現,朱槿乃典型的一日花,美麗燦爛始於日升,終於夕落,提水澆灑時,見一地蔫萎的花屍,明知將是春泥,猶如以水管澆灌著不再呼吸的櫻花樹,一股落寞感瞬間浮上心頭。
有時不免嘲弄自己癡傻對待一棵已然停止心跳的樹,只是,那一身枯骨,彷彿正處休眠狀態中,況且,不論晴雨,雀鳥棲息啁啾,亦見蝴蝶、蜻蜓斂翅。陽光大好,我晾曬被單時,也向枝椏借個方便搭竿子。
我突然明白,她以另一種姿態活著。
聯合副刊2018.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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