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家並不寬裕,母親省下讓孩子上幼稚園的經費,提早讓我讀小學。老師在台上講課,我在課本上塗鴉。導師常問「圖上畫的是什麼?」然後摸摸我的頭,誇讚圖案很有特色。上課內容我似懂非懂,考試也奇差無比。因為老師常對我友善瞇眼,看到老師嘴角上揚,我好像被教室外榕樹的長鬚輕撫過鼻尖,麻麻癢癢,止不住笑意。
我很認真唸書,考卷只錯幾題,但排名已是班上墊底。每週末回鄉探親,母親總對外婆嘆氣:「這囝仔不會讀冊,有沒有能讓腦筋開竅的藥方?」
隔週返鄉,外婆穿上雨鞋頭戴斗笠,提一只水桶,背著水壺和長柄鐵網,說要去抓會變聰明、結善緣的動物。我好奇跟在後頭。那天久雨放晴,田裡多處積水,外婆幫我穿好雨鞋,出發找尋。
外婆家四周蔥稻環繞。我喜歡在下雨時用力踩地,看濺起跳躍的水珠。父母不喜歡我把褲管弄濕,外婆卻玩性大起,比賽誰濺起的水花高。「下雨後,這種動物常出沒。」外婆說,這食物叫「善緣」,最喜歡往田埂溝邊的泥地鑽洞築巢。
田埂往後走,有條溝渠,渠岸兩邊長滿高與膝齊的雜草。外婆找到冒著白色泡沫的洞口,將水壺裡苦茶的渣滓倒入穴中。她解釋,茶渣的苦澀感會讓穴中動物不舒服,過一會兒,它就會鑽出來。
起初只有微風吹來及草葉輕拂網子的窸窣聲。不多時,泡泡噗通噗通脹起,泥土好似被股力道撐出裂縫。
「啊──蛇!」什麼善緣,是噩夢!我拔腿就跑,差點被石頭絆倒。洞裡鑽出三條比我手掌長一些的深褐色水蛇。外婆趕緊徒手撈蛇,甩入鐵網,再倒入桶內。回程路上我躲得老遠,一直想像水蛇交纏蠕動扭曲的畫面。我最怕蛇了,小時和外婆下田,常被吐信長蛇嚇到,做了好幾晚噩夢。
外婆把桶子放在廚房入口,喚妗婆幫忙。「身體太咕溜了,不好抓。」我躲在餐桌下哆嗦偷看。她們拿幾張報紙包住蛇的上半身,砍斷尾巴尾端,用力擰身取血。灶上鍋子水滾後,她們合力撈出一尾,啪答一聲,沸珠四濺,黏滑擺扭的長軀被丟入鍋中。接下來我就吐了。
那天餐桌上放了一碗冒著熱煙的褐色汁液,上頭放了幾段黑肉,隱隱有酒滲入血水的氣味。外婆說她加了當歸、枸杞、米酒熬煮,吃了會聰明補血。
我抗拒進食,外婆苦心勸我:「廣結善緣啊,夏吃善緣,勝過冬吃人蔘。」
那是個用糖就能哄的年紀。湯苦肉澀,即使吃了,我仍得靠十幾顆方糖洗盡口中的腥味,吃完許久,體內仍哆嗦著觸電般的驚悚。
是這碗湯的功效嗎?半年後,升上了五年級,讀書突然開竅了,眼睛、耳朵和腦袋間,好像被那幾條水蛇鑽通了祕密管道。以往耳聞目見的內容,瞬間即忘,現在卻經由這條通道,牢牢地存放在腦海中。
我終於有機會摸到印在獎狀上微微凹凸的印記了,那是我的名字。導師仍是對我笑,且多了恭喜、再加油的鼓勵。母親什麼都沒說,只點了點頭,把獎狀放入一本資料夾。我好希望獎狀也印刻在她的心底。
那條直達腦門的通道,到我上國中、高中,都沒有關上。母親彷彿習慣每學期都會收到兩三張女兒的獎狀。我有時好奇,那本資料夾有多厚了?
入社會後,我不再用獎狀評定自己或別人。母親近幾年越來越會表達感情,感謝我的獎狀,讓她可以專心職場,不用分神孩子的課業。
前年,我在工作上幸運地得到佳績,錶著厚框的八開獎狀拿在手裡沉甸甸的。頒獎典禮,遠在外地的母親來不及北上,只能在電話中恭賀。話筒彼端傳來她高了幾度的嗓音,問我要請她去哪間餐廳吃飯。我想像拿著話筒的她,定是邊說話,邊微笑輕點下巴。
「媽,外婆那碗難喝的善緣湯真有效。那究竟是什麼藥方?台北從未見過。」
「什麼善緣啊,那是鱔魚湯。為了讓你開竅及轉骨用的。」
中華副刊2018.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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