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印尼美娜多,第三天,結束潛水下了船,我渾身濕淋淋,即使是低緯度的熱帶,黃昏的陣陣海風,依然吹得我冷顫不已,無暇欣賞夕陽暈染的豔麗雲霞和海面一片橙黃紅的美景,只想趕快回房間沖熱水澡。 走在碼頭的長堤上,連日來在潛水飯店只遇見西方人,這時忽然遠遠走來一隊東方臉孔。他們可能剛抵達,換穿好防寒衣便準備第一支測潛,掩不住興奮地指手畫腳,高聲談笑。等到更接近的時候,才聽出來他們說的是韓語,擦身而過的那一刻,我們迅速地打量對方,我知道自己瑟縮著肩,唇色想必是嚇人的冷黑,應該顯得很落魄。而那群中年女子臉上的彩妝,令我心中很快閃過念頭:不會吧……化著妝下海,想跟熱帶魚爭豔?身為潛水者,不知道彩妝會造成海洋汙染嗎?
晚上用餐時,才看到他們全團十三四人,男女幾乎各半,比起其他四五人的小家庭或五六人的小團、散客,他們儼然是一股龐大勢力,飯店特別為他們併了三張長桌,擺在最靠近表演的地方。這晚的節目是印尼傳統舞蹈,舞者是一群才十來歲的男女生,很認真地擺動肢體,變換隊形。音樂喧闐,舞者也間歇地隨節奏大聲「嘿-嘿-」地呼喊,極為熱鬧。韓國人不怎麼專心看表演,反而因為隔著長桌聊天不便,於是放大了音量,引人側目。我對朋友說起她們化著彩妝潛水,朋友說,韓國女人在先生沒睡覺前不敢卸妝的。我聽過這說法,但是指的不是日本女人嗎?朋友斬釘截鐵地說不是,是韓國女人。我漫應著,這樣啊。心中有點將信將疑。
隔天晚上,飯店在碼頭餐廳安排「燒烤之夜」的 buffet,他們還是在距離食物最近的座位。用餐時間,他們一行浩浩蕩蕩落座,看起來比前一晚更興奮。有人拿出一面特製的布旗攤在旁邊的桌上,又是拍照又是簽名,我們取用食物經過時,好奇瞄了一眼,原來是慶祝第一百支潛水。不禁心中嘀咕,才一百支就如此興奮,真是菜鳥潛水員。但是,他們的喧嘩一波波,比浪濤還洶湧。
同桌伙伴也聊起自己的第一百支潛水,好像是個人潛水史上古生代或中生代侏儸紀時的事,早已深埋在記憶底層中,成了難以挖掘的化石,沒有人說得出是何時與何地。
但這些菜鳥如此轟轟烈烈要慶祝第一百次,彷彿是盤古開天闢地以來的第一人。
那面偌大的紀念旗,韓國團員一一簽完名還有很多空間,於是便廣邀在場來自各國的大大小小旅客一起為他見證,那一位「一百支記錄者」也到最後一桌邀請我們。朋友想詢問更多細節,他聞言一臉尷尬,轉身回自己的朋友群中搬救兵,請人幫忙以英文溝通。朋友除恭喜他之外,順便也介紹我們的教練,並且隨口一提,教練潛水已經不下五千支,在場其他人略遜一點,只有千支、幾百支而已。
不知道他們是被這數字震懾了,還是聽不懂,沒接任何話,一逕地笑,幫我們倒酒一起舉杯慶賀,並說那酒是韓國釀製,特地帶來的。我只是淺嚐,對酒沒有什麼分辨能力,只覺得他們在搬運笨重的潛水裝備之餘,還不嫌累贅帶著酒飛渡重洋,顯然很看重這個慶祝儀式。 我們便起身為這快樂的潛者簽名,在眾多看不懂的韓文中,簽下他們可能也看不懂的中文。
回座之後,隔著距離旁觀這位韓國人歡天喜地,不知怎地,開始欣羨起那股單純。回想起自己潛水以來,在上初級的 Open Water Diving課程時瘂認真紀錄每一次下水的見聞和得失,以便改進技術,對海中生物無比的好奇與熱情,不斷詢問教練、查閱圖鑑、搜尋電腦、撰寫文章。勉強克制對水的恐懼,只為了綺麗的內太空世界;為了可以船潛、到三十米深潛、夜潛,而進一步接受 Advanced訓練;也曾忍受海象不佳,船身顛簸導致劇烈頭痛與嘔吐連連,仍吞了止痛藥繼續下海……,那股深情應和這位菜鳥無異。
之後,隨著對潛水的駕輕就熟,也越來越稀釋對海的感動,微分了對每一次下水見聞的珍視。而這幾日,在二三十米深海扇枝條上所見約二公分的豆丁海馬,與之前一樣,靠極佳眼力才能發現偽裝得與海扇一樣的牠,須在水流強勁中排隊,等著觀賞拍照,但我關心氣瓶殘壓和電腦表顯示的減壓時間,似乎比關注豆丁海馬要來得多。而對散發絲綢般光澤,身上彩繪藍、綠、橙、黃斑斕花紋,羞怯敏感而罕見的麒麟魚,也不再像先前那樣悸動,只彷如看待一隻尋常不過的小丑魚。儘管海底景物依舊撩人心目,海中無重力的漂游依然讓人卸除長期積蓄的身心負累,但人對美善和快樂也像對痛苦和醜陋一樣,日子一久,終究變得習慣,淡然。
我究竟何時停止了計數潛水的氣瓶數?
定心想想,也許我們真的需要一個儀式來提醒自己暫停腳步,像眼前的韓國人一樣,以此為臨界點,回顧前塵,眺望未來,或者歸返起始點,喚回潛水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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