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上大學之後,我才懂得上圖書館。
遊走在角鋼書架之間,沁涼的空氣裡,滿滿的紙張霉味。不一定有特定的書要找,但在書堆和舊雜誌中東翻西檢,兩眼焦灼追索,我從中便得到一些知識上的快樂。
系上必讀的那些色澤悲傷,卷帙浩繁的史籍,比如先秦史、秦漢史、國史大綱、中國通史、西洋通史,盡是朝代更迭,戰爭,災難,典章制度,權謀……的敘述與記載,一列一列加了墨綠、深藍和土黃色精裝書殻的舊書,就像一位又一位着長袍陰寒著臉的古人,背著手以懷疑的眼光打量著我遲疑的臉色。
有時,我不免要想起班上那幾個彈吉他的搖滾男生,他們咒罵考上這個系,忽視系上的老教授。這些蒙著細塵的典籍無論如何也無法吸引他們的目光。這些書冊容易讓人感到疲憊,同樣地,也不能說服剛從聯考釋放出來心不在焉又躁動不已的十八歲少女,坐下來安靜翻開質地危脆發黃的書頁。完全是彼此錯誤的相遇。常常在圖書館深處,在我找書的時間裡,碰不到其他同學。曾經,我也頗有心地借書還書,在許多年不曾有借閱者寫下日期和名字的借書卡上填上自己的名字,隱隱然有些得意呢。
但是,椰子樹長長的葉子在牆外沙沙作響,彷彿有什麼事在圖書館之外發生,正召喚著你;又彷彿有什麼人在校園小徑上等著你;這些似有若無的聲音,一直催促著走吧走吧。於是,我從陰涼的書庫衝出大樓外,日光大作,一時暈眩,更不知要如何是好。
總是這樣反反覆覆,我茫茫然地闖入歷史綿延的寶庫,史籍長久在沉寂與昏暗中等待著閱讀,卻被遺忘。偶爾聽到了腳步聲,沉睡的書魂紛紛蘇醒騒動起來,翹首企盼有學生抬起手拿下他們,坐下來摩娑翻閱。書冊中蘊藏著太多的卓見與思辯,宛如大江大河滔滔奔騰而來。但深沉的生疏與浩瀚的晦澀,幾幾乎讓人沒頂,於是我便知難而退,致使入寶山而空歸。終於,老先生們拂袖而去,史大門的門栓重重地落下,從此我不得其門而入。
之後,我和大家一樣投身繽紛的世界,談戀愛,玩樂,工作,也曾經失意挫敗,然後走入家庭,對於書卻始終若即若離。直到近幾年,我才重新開始進出社區和市立的圖書館。說來奇怪,早年我興沖沖進到圖書館在書架間徘徊之際,常常冷不防地肚子就很痛很急,非去上廁所不可,如今這種情況也依然,少有例外。莫非書籍的氣味具有促進腸胃蠕動的效果,或者,這也是一種隱喻,告誡我必需先清空排泄先前的傲慢與偏見才能吸收新知。
我不做學問,做為一位普通讀者我只看自己想看愛看的書,也唯有在選書時讓自己絕對地任情任性,彷彿也是對生活不滿不足的一種補償。我喜歡「亂讀」,又容易受誘惑,因此家裡的書是青山常亂疊。有時候我也發憤圖強,從一本書開始,從中引出下一本書,甚至一串書單來,比如讀了米蘭.昆德拉的《簾幕》,自然要把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白癡》、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或是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拿出來讀一讀,我貪享著這種為書所圍繞的深沉的幸福,輕微的焦慮,總是書太多而時間太少。
然而,總因著家裡狹小的空間,我常常要為是否買一本新書而躊躇。比如,無意間發現了一本愛蜜莉.狄金森詩集新譯本,在買與不買的掙扎中,我在書店裡徘徊再三。我已經有三種譯本,但一首詩往往因譯筆的不同而有不同的風味與面貌,何況每本詩集選錄的篇目不同,新譯本就像新詩集一樣吸引人。但是,房裡的書堆再增加一點五公分的高度,我便也多了一點五公分厚的罪惡感。
更因著不良的習性,往往誤以為買回家的書就算已經讀過了,我的眼光總是貪饞地望向自己沒有的書。因著這樣那樣的緣故,只好上圖書館去。在一個淫雨霏霏的冬日午后,最宜窩在家裡或咖啡館讀書的時刻,我卻在路上奔波,撐著傘等公車前往圖書館。公車衝出重重雨幕緩慢移過來,空落落的車廂,手拉環左右輕微晃盪,我的腦子也空盪盪,只有幾位老人蹣跚上下車。因為雨水的重量,地球彷彿也慢轉了,一切事物都以極慢速度無聲無息地在移動,雨痕不斷地自窗玻璃滑下,我想起一位愛書的朋友感慨地說:「怎麼活到只能在書堆裡尋求溫暖呢?」多麼冷涼寂寥的生活啊,卻又彷彿望見遠遠處有一盆篝火在等著……。
圖書館四周樹影幢幢,館外依舊有大小事件在發生,有時鼓聲隆隆,有時擴器嘶喊著公平正義。平日館內的書架間也是人影杳然,但不再有人在外頭等我的了,我可以安靜地繼續搜尋和閱讀,此地猶如我的烏托邦。最不能讓人滿意的是圖書館的書總是蒙著一層灰塵,只要摸過兩三本書之後,就覺得需要去洗洗手了。有些書,也不知隱藏了多少人的手汗、唾液和異味,甚至起了毛邊,像隻長了瘡的流浪狗,我心裡也發毛避而遠之。
在國家級圖書館裡,也常會聽見打掃廁所的歐巴桑閒聊,樓房價格、物價波動和家務的話題,毫無遮攔的肆意談話聲一波又一波,彷彿一陣又一陣嗆鼻的油煙味飄進來,讓人深深覺得人地不宜。就像在煮飯或洗碗之後,閱讀時若指間殘留著薑蒜或油膩,便讓人有坐立難安的不潔之感。
行走在書架之間,有時碰見有人神情靜默而莊嚴,猶如將軍檢閱軍隊一般檢點書冊,專注而沉溺,我識相地放輕腳步以免干擾。曾經有一段時間,在下班回家之前偶爾彎去金石堂,必見一西裝領帶穿戴整齊的中年男子,公事包置於腳邊,以蹲廁所之姿在國學專櫃前專心一意地看書,那種沉溺與滿足直令人讚嘆,彷彿除了書中的世界再無其他了。
最可觀的是閱報室的老人。架著老花眼鏡,雙眉緊鎖一行一行仔細讀報,喉頭永遠有一口待吐未吐的濃痰,時不時一聲驚天動地的噴嚏,狂咳,他們有著國王一般的氣勢,也有刺蝟一樣的習性。或許圖書館是老人和孤僻如我者最好的去處,孤獨而自足的小世界,與世界的運作無關,卻又冷眼旁觀。
~聯合副刊 2012/1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