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痛！痛！」小兒子雙眼瞇緊，臉部表情扭曲，他咧嘴張口，誇張擠動腮幫子的肉，露出上下排牙齒，嘖嘖吐舌喊痛。
最近常不經意看見他把手指伸進嘴裡，挨罵時一臉委屈。有時說齒縫卡了渣滓，或牙根癢或牙齦痛，總之感覺怪怪的，不自主就想伸手進嘴裡。
這回唉聲喊痛，說牙齒快掉啦！他以食指扳動下門牙，示意我快看！只見那兩顆小乳牙鬆動滑移，隨時會咚咚脫落墜下。快鬆脫未鬆脫，還有個蒂頭似的牙根縫隙，齒肉底部已有新牙冒出。小小的白色畸零狀尖柱體，頂觸著要掉不掉的舊牙。咬合咀嚼時，搖搖欲墜的舊牙和剛冒出頭的新牙相互撞擊嵌壓，難怪會痛得食不下嚥。
趕緊預約牙醫，最快的排程已在一周後。我一邊安撫孩子，盡量讓他吃涼、軟、流質，少咀嚼好吞嚥的食物。搖晃的下門牙隨時會脫落，我提醒他飲食喝水要留意，千萬別誤吞落齒。如果在學校時牙齒掉了，要記得撿起來，收妥帶回家。
孩子連聲附和，幼兒園老師曾說過掉落的乳牙要好好保存。班上同學有幾個人都有蛀牙，有人還拔過牙了。大家都說拔牙很可怕。
幼兒園位在醫學大學旁，學期中有牙醫系的醫學生到園所進行牙齒保健的衛教。熱情活潑的大哥哥大姊姊，有人扮演細菌大壞蛋，有人扮演愛吃糖的小孩。互動情境劇示範怎麼看牙，牙醫師是擊退細菌大壞蛋的口腔宇宙戰士。孩子回家時轉述：「要定期檢查牙齒，不要害怕張開嘴巴！」
不要害怕張開嘴巴？真是一語道盡看牙的核心！
別說小孩，多數成人一想到要躺上牙醫診療椅，張大嘴，近距離接受牙醫師探頭定神察看，都覺得畏縮不自在。何況是知道接下來可能會有器械、水柱、電鑽似的高頻烏茲打磨、拋光、鑽蝕聲響，挑動聽覺觸覺全身敏感神經。
聲波刺耳，震動痠疼。不說別人，我就怕極了那種鑽筋竄骨，烏茲烏茲咑咑咑咑，魂魄意識彷彿被穿透震動，消散稀薄的感覺。礙於顏面，怕也不敢喊，痛也不敢哭，張大的嘴頰痠疼僵麻，忍不住偷偷動動下顎，嘴型微微閉合，耳際立刻傳來提醒：嘴巴張大，不要動！
器械還在運轉。躺著看病，不敢稍動時，特別有一種人為刀俎的懼怖心情。看牙的經驗很難美好。即使診所情境布置如畫廊，診療椅旁的精油香氛機徐徐噴出舒緩安神的香氣，診間正播放輕柔音樂，也削減不了那種預期切身遭遇帶來的恐懼感。
害怕是天性。說不用害怕，一定是騙人的。孩子說，在幼兒園讀過西方牙仙子的故事。故事裡，小朋友把掉落的那顆乳牙放在枕頭底下，晚上睡覺時，會有一個專門蒐集乳牙的牙仙子降臨。當祂把枕頭下的乳牙拿走，還會送給小朋友一個金幣作為祝福。我兒以大人般的口吻，模擬老師的結論，換牙很正常，不用怕。「掉下來的乳牙，很珍貴，要收好！」
我根本沒聽過牙仙子的故事。從孩子口中聽到轉述，對西方人煞費苦心發展出傳說，安撫孩子情緒，妥善收藏成長物件的用心，感到佩服。
我想起自己小時候，根本沒有接觸什麼口腔保健知識。唯一所知的常識，就是早上起床與睡前要刷牙。在缺乏指導監督的情況下，常常邊刷邊玩，隨意亂刷了事。
我不記得第一顆乳牙是什麼時候掉落的，但是印象極深，有好長一段時間，前排牙齒缺了好幾顆，張嘴說話、咧嘴笑，都能看見黑洞般的缺口。
乳牙掉了，恆齒還遲遲不長出來。自己也知道遮醜，也擔心被嘲笑，照相時總癟著嘴，抿緊唇。自信心受損的結果，是不敢開口說話，說話時低著頭，又怕嘴型開闔時露出缺牙，發音總是含混彆扭，囁嚅瑟縮。
姊姊們總說，那是我愛吃糖又不認真刷牙的報應。我氣哭了。晨昏時分，阿嬤到神龕前點香敬拜，我挨在她身邊，一心一意祈求菩薩眾神和祖先，拜託拜託，請保佑我快點長出新牙。
當乳牙鬆動搖晃，猶如卡榫吱嘎歪拐。將落不落，要掉不掉的感覺，最不舒服。我總是用舌頭去抵它，用手指去扳它，齒根縫、牙肉隙的接連處咂吧咂吧時開時闔，簡直是分秒都不能忍受的心頭大患，時刻都想除之而後快！
阿嬤見我不時苦惱糾結，提議一個簡便有效的古法：以前的人會拿縫衣線綁住那顆病牙，線的另一頭繫在門把上。完成後，只需一人迅速把門關上，那顆牙就會被順勢扯下來。
「要不要試看看？」阿嬤鼓吹著。姊姊附和，有道理，瞬間猝不及防的力道，合乎快狠準的邏輯。
鼓起勇氣，我說好吧。心中莫名湧起一股慷慨赴義的悲壯情緒。阿嬤取來細線，岔入兩側牙縫，為了牢牢打上貼合乳齒弧度的死結，祖孫折騰半晌，圈起的細線都無法順利束緊固定。在我口水漣漣滴落，阿嬤手汗溼濡的情況下，古法拔牙實驗只能宣告終止。
那顆牙大爺縱是強弩之末，依舊在我嘴裡搖擺示威。也不知道是哪一日，忽然意識到怎麼沒感覺到那顆和唇齒扞格不入的牙了，用舌頭撈觸牙齦，竟是個凹洞！那牙究竟是哪時候掉的，又掉到哪裡去了？莫非在飲食或睡夢中被吞下肚？怎麼可能吞入那樣的硬物會沒感覺？
我到處找那顆不知去向的牙，阿嬤則擔心若是我真的意外吞入落齒，恐怕會刮傷食道腸胃造成內出血。爸爸說，別擔心，先觀察看看。一顆小牙，真誤吞了，也該如結石，隨糞便排出體外。
那幾日，阿嬤不時問我肚子會痛嗎？要去上廁所嗎？排便後，呼喚阿嬤來看。她戴上老花眼鏡，無懼糞臭，俯身端詳馬桶內的「金條」（這是阿嬤對愛孫大便的雅稱）。沒有腹痛，排便正常，沒有血便內出血跡象。金條外觀目測，沒有鑲著象牙。但誰知道呢？阿嬤說，好佳哉沒事，人平安就好。
傳統觀念，孩童脫落的乳牙不足為惜。掉一顆，丟一顆，沒人撿來當寶紀念收藏。阿嬤說，古早時代有屋簷屋瓦，掉的下排牙要扔上「厝頂」屋瓦上，上排牙要丟進「眠床腳」床架底下，寓意舊去新來，上下有序，日後長出的新牙才會端正整齊。
我問阿嬤，我們家住三樓半的透天厝，樓頂加蓋石棉瓦頂棚，屋瓦那麼高落齒要怎麼拋扔得上？幼時我和阿嬤睡，阿嬤從鄉下老家搬來的實木老眠床，床腳內烏鴉鴉的，裡頭堆置了一袋袋收納的衣被什物，總覺得也不好把牙丟進去。
那時阿嬤是怎麼回答的呢？我逐一換下的乳牙，一顆一顆最終歸落何處？我已經記不清楚了。
童年是隨意擱著，就不知隨手扔丟到哪裡去了的日子。看著即將換牙的兒子，唉聲歪頭托腮，為牙所苦。我多想為他呼叫牙仙子，呼叫總為我遮風擋雨，陪我度過漫漫換牙期的阿嬤。
輕聲跟孩子說，不要害怕。人生僅此一次換牙期。每顆牙，此生的每一瞬間，都是唯一。媽媽陪你，好好保存。
福報副刊2024.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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