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有記憶開始,叔婆太就已經滿頭白髮了,她的裝扮與夥房裏的老婦盡皆相仿:長年綰著一頭香蕉髻,一年四季穿著斜襟喇叭袖的大衿衫,夏天七分袖冬天九分袖,而無論冬夏都穿著白色褲頭綁腰帶的黑色寬管長褲,夏天七分長冬天九分長。而腳下則踩著黑色膠底綿布鞋。
叔婆太家坐落在夥房最尾端,因位居邊陲反而有發展的空間,不似靠近祠堂的橫屋侷促,因此自成一格,房子的座向與祠堂相同,是背山面河白牆紅瓦的一條龍,兩邊耳房前各有一棵春秋鼎盛的龍眼樹,七里香短牆像是從一條龍伸出的兩隻手臂,護住龍眼樹還圈出一方舖了柏油的禾埕。
白天叔公叔婆忙於農事,姑姑叔叔上班上學去了,常常只有叔婆太一人在家,飼雞餵鴨,撿洗青菜之餘,她總是坐在廊下一把舒適的籐椅上,目光凝望著遠方,河的對岸有一畝她家的田,也許她的子媳就在田裡澆菜施肥鋤草,更多時候,田裡只有稻草人孤單的身影與叔婆太遙遙對望。我那時覺得,就像大家都睡午覺時,只剩下我與牆影下的花貓對望一樣,好孤單。有一次我問叔婆太:叔公太那兒去了?叔婆太說:他去唐山賣鴨蛋了。那他什麼時候回來?憨妹,唐山太遠了,回不來了。我看著她看的地方,怎麼樣也看不到叔公太。
入學前,我喜歡在叔婆太身邊打轉,她看我來,就會起身進屋拿些餅乾糖果,一顆糖果就足以讓我消磨半日。有時她會問我阿公呢?不在家。那妹妹呢?在睡覺。過了一時半刻就交代我回去看看,若妹妹睡醒了就把她揹過來。
爸媽忙於農事,五歲的我已經被責付看顧一歲的妹妹,我也常跟著堂兄弟姊妹們,在夥房內外戲耍。但是三不五時就要回家看一下,若妹妹哭了,還得哄哄她,叔婆太總是好意幫我看顧,囑咐我帶著尿布把妹妹揹去,我就可放心去玩了。
我得把妹妹半揹半拖地帶到叔婆太家,這一段路程約莫五十公尺,我踩著小碎步,往往小跑幾步就顛躓一下,費力到臉紅脖子粗,想必背上的妹妹,不會比我舒服。但,為了獲得短暫的開心自由,我老喜歡往叔婆太家跑。
白天挨在叔婆太身邊,有時可以看到她解開香蕉髻梳頭的關鍵時刻,揭開後垂披在後背呈大波浪狀的一頭銀絲,充滿歲月的神秘,她用一把烏木梳,上下來回地爬梳著,還從五斗櫃上拿了一個瓶子,小心倒出一些油,兩手搓揉後往頭上一抹,頭上銀絲遂油亮整齊,一絲不亂,然後再用一把新月形扁梳由髮尾往上捲,到了耳後兩手一攏,一頭銀絲就神奇地成了香蕉髻。讓我看得呆住了。
我家裡牆上阿婆的照片也梳這種頭,她在世時是怎樣梳頭的呢?阿婆疼了我兩年半,我一定看過阿婆梳頭,卻一點印象也沒有,我越年長,越惱怒幼時的我沒記性。挨在叔婆太身邊,彷彿阿婆對我的疼愛還在延續著。
叔婆太的一頭白髮,不摻一絲半縷的黑或灰,彷彿蘊含豐富的生命力般閃閃發亮。曾經看她洗頭前,先燒熱一鍋水,舀進桶裏,再剷幾把灶下的炭灰,入桶攪和,待沉澱再把上層清澈的炭灰水徐徐傾入盆中,叔婆太就用這種水洗頭。我一直納悶著她怎麼不用肥皂呢,後來才聽媽媽說,在肥皂不普及的舊時代鄉下就是用這種鹼水洗衣洗頭的。
天好日暖的斜陽中,叔婆太洗好頭,坐在龍眼樹下,晾著她的一頭銀絲。她時而用指腹按摩頭皮,時而叉指於髮際撓抓一把銀絲撒散,那一頭銀絲遂於向晚的微風中飄呀飄,日頭漸落,暮色漸沉,坐等頭髮晾乾的叔婆太,坐著坐著彷彿就把日子坐老了,天色已黑她卻仍陷入深沉的冥思凝望中,久久,屋內來喚吃飯了,她才收拾進屋,我遠遠的望著她孤身一人,想到前幾天,她的三個兒女因為祖產的分配在祠堂大小聲,叔婆太卻無聲地坐在太師椅上,那時雖然兒孫滿堂,她卻好孤單。那同住的十來口兒媳子孫,只在吃飯時在她左右,平時,從不見家人膩在她身旁,相較之下,彷彿在她身邊跟前跟後的我才是她的嫡曾孫。
我的伯婆跟叔婆太比較親,忙完家務或午覺醒來要煮晚飯卻還太早的時候,伯婆就會來閒話家常:午覺睡得好嗎?晚餐要煮什麼?頭暈好些了嗎?聊一些我認識與不認識的親戚,談一些她們共同經歷過的風雨,她們無話不聊。偶而靜默時就一起剝花生坐看夕陽,該煮飯的時候,伯婆說句,來轉囉!起身就走。
年節前,忙著殺雞殺鴨的婆婆媽媽們總是聚在公共自來水旁,小孩們七手八腳地幫忙拔毛清腸肚,大人總是讚嘆小孩子的好眼力。叔婆太仍舊眼明手快也博得後生晚輩的讚賞。她總是把剛從雞鴨肚裏掏出的綠色膽曩,在水龍頭下沖一沖,頭一仰便和水吞下,她說,清肝明目呢,你們也來一個。孩子們無不摀著口搖頭說不。其他的婆婆媽媽也無人嘗試。
的確,叔婆太一直都耳聰目明,身體硬朗。往後幾年,她的媳婦久病厭世,阿發叔公溺水,與她同輩的另一房的阿鵬叔公太八十五歲升天,伯婆、阿全叔公病逝,阿雄叔心臟麻痺驟逝……這些比叔婆太年輕,輩分比叔婆太小一兩輩的夥房親戚一個個謝世,而叔婆太卻仍硬朗如故。叔婆太無奈地說:年輕的一個個走掉,我這無用的老人家卻吃那麼長命,唉,無彩啦!
那些曾經與她共渡生命激流,共同走過風雨,有過共同記憶的人,一一凋零後,還有誰能共話當年?她踽踽走過夥房內外的步履已漸漸遲沉,凝睇一磚一瓦的的眸子更顯淒迷,只有撫視髫齡時充滿愛憐神色的片刻令人感受到她的清健。
我負笈外城時,偶在傍晚時分返家,赫見夥房尾闃闇的龍眼樹下那飄然移動的白髮,也曾心驚,我去看望她時,她還清楚地喚出我的名:阿霞是嗎!愛打拼讀書喔!妳妹妹怎麼沒一起來?她仍耳聰目明,吃得動我送的蛋糕,仍會在夥房內外散散步。
但,漸漸的,叔婆太眼茫耳背,漸漸的,叔婆太臥床多於下床,終至不再下床,媽媽常去探望她,有一次卻聽到獨自臥床的她抱怨著房間「人」太多,很吵。聽得媽媽一身寒毛豎起,回來後說,恐怕是時候了。
我叫了二十多年的叔婆太,大去那一年,九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