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拂過,眼前竹林如舞者大幅搖擺柔軟的腰身,時而揮動手臂,時而立地旋轉,竹葉隨風自枝頭殞落。我靜坐觀覽,心隨想像的舞者迴旋,雙眼亦隨飄落的葉,在冬季高桐院裡流連。
青苔地上處處有塊狀冰雪如水墨渲染,自緣廊前左側往右方迆邐而去,那是從簷上落下的昨夜的殘雪,在我靜靜坐著出神的瞬間,漸融的冰雪沿屋脊滑落,擦過瓦片發出細碎的歡呼,要落下來了落下來了,直落到地面濺出散亂的冰珠,兩次三番,像頑皮的孩子貪玩的遊戲。
靜待無事虛度
一會兒陽光穿過竹林間隙,林外人家的屋瓦閃耀金光,不斷躍動的光點像遠方正有誰祕密傳送信號,要捎給這裡哪個痴騃多情的人。忽然天空飄落細雪,雪點密密紛紛輕軟無力,落地時悄然無聲;風動竹林,竹葉摩挲著彼此,聲響細碎繾綣,似戀人們彼此依偎傾吐愛意;雪點中群葉隨風款擺,情話似近又遠。
幾日在京都市郊行旅的疲憊,都在踏進這庭院時,如簷上落下的冰雪,在青苔地面漸漸消融了。細細長長的竹葉林,將眼前風景裁切得層層疊疊,更顯幽深隱密,誘引我欲探究竟。於是我花更長的時間坐在這裡,等待;等待著未知的什麼即將發生,或者就靜待無事虛度,讓空白留給空白,不再試圖填滿。
烏鴉飛過來,停在樹梢上,當雪花輕輕飄落,牠又飛走了,停在稍遠的林子裡鳴叫著。間或有三兩遊客從我身後踩過四百年木造地板,壓出老胡琴般瘖啞的弦音,人聲低語,零碎的句子撥動陰涼空氣,彷彿大自然的弦外之音。也有一二旅人在幾步之遙就緣廊坐看風景,寺方人員托盤走來,彎腰屈膝為訪客端上抹茶和果子,斂眉俯首離開。遠處大路上宣傳車聲嘔啞嘲哳,非常冒失地挾一陣旋風闖進來,又讓哄鬧的竹風碎語給掃了出去。小麻雀在空中點畫波磔,忽而躍上枝枒昂首啁啾,忽而在長滿了綠苔的樹幹上輕啄彈跳,非常自得其樂。突然所有的人聲鳥語都退出,一切又都靜止下來。
異國的人情味
大半時間這緣廊只有我獨坐。高桐院是賞楓名所,這時節,楓樹殘葉都脫盡,遊人稀少,我才能坐擁這院落的靜謐。褪去了華麗的紅葉,露出苔痕斑駁的枝幹,來到這裡的旅人,不再迷惑於無常變換的色相,裸裎相見對面而坐的這一刻,是否才有交心的可能?
突然想起什麼,我往背包裡摸索,欲掏出筆記本來記錄正不斷流逝的當下片刻。在背包中胡亂翻攪,卻摸出一塊以白報紙包裹的糕餅。那是前來這裡的途中,一對老太太贈與的。
兩位老太太像是共赴一場盛會的少女,摻了霜的髮絲向後高高梳攏,淺紫色緞面和服散發優雅的光澤,笑語輕盈,引我親近。與她們錯身時,我忍不住輕嘆,so beautiful!端起相機冒昧試探,願意入鏡嗎?倆人聽罷笑得靦靦,忙將手上的細瑣什物收進包包,以手指撫貼垂落耳際的鬢髮,拉拉衣領,微笑就位。攝畢,著黑色和服的老太太急忙在寬大的袖套裡掏索,不久,摸出一塊薄薄的白紙包,說是親手做的點心,並慎重放在我的手掌上,嘴角拉出笑紋,一逕和藹。我驚異眼前這陌生老者的善意,萍水相逢,卻像對待一個朋友那樣殷切。我們比手劃腳地表達問候,不理解對方的語意便搔頭微笑,頷首致歉。老太太關切我接下來的旅程,就像照拂一個晚輩。
我掀開白色包裝紙,是一塊綠色小鳥造型糖糕,與一片薄餅。將薄餅含進嘴中,黏膩甜軟的口感,漸漸在舌間化開,這異國的人情味。
身心安頓之地
一陣風又起,恣意撩撥眼前竹林,竹葉群情騷動;因風起而喧鬧的竹林鼓譟著我的思緒,心裡的聲音幾乎要脫口而出:為何是高桐院?只記得自低頭跨進院門,抬眼撞見成片竹樹林的瞬間,整個人突然驚醒似的,睜開了心眼,在此之前惶惶奔走的旅程,卻像是走在蒙昧的夢中了。
行旅時我總要耗盡最後的氣力,走到時間的盡頭,簡直像奔赴海角天涯那樣地決絕。而貪婪的心眼卻在這緣廊上,楓葉都落盡的枯樹前,得到滿足,不再執著於追趕前方的路,像倦鳥終於返巢,我找到了身心安頓的角落。為何是高桐院?我說不出,大概屬於心的理由,往往無法以智性言詮。
這裡唯一的侷促是氣溫太低,戴了毛手套的指頭仍感覺刺骨冰涼,鼻水流不停。嚴密的竹林遮擋了陽光,不似等持院有開放的庭園,可仰面受暖陽溫柔撫觸。想起在等持院,我揀一角落,安坐托腮,在粉蝶翻飛的空氣裡無人驚擾的寂靜一秒一分地膨脹起來,將我團團包覆,冬日陽光慵懶拍撫如慈母,我意識混沌,漸次進入沉睡的夢境。在行旅途中適意恣意地睡著了,這還是新鮮的經驗。然而高桐院裡的冷空氣卻時時警醒著我的毛孔細胞。
化剎那為永恆
攤開筆記本,妄想以文字捕捉眼前瞬息變化的風光聲動,凝神尋思的片刻,恍惚間又逸出了當下時空的縫隙。不斷變動的萬象存有,須屏息守候才得一瞥驚鴻,此刻,該如何以駑鈍的意識捕捉呢?我卻還像個癡人,恐怕眼前這宛若已靜止於時空中暫無可能逝去的美,轉瞬就要消失,於是眷戀不捨將目光挪移,企圖望進去再望進去,妄想這美能讓我以肉眼傳遞,由心眼轉譯,然後化剎那為永恆。
筆記本上,我歪斜的字跡,彷彿都在嘲笑我的癡態。
一聲輕咳,驚擾了四周的靜謐。我回神側目,望見一個男人在裡間榻榻米上,倚牆闔眼休憩,一個大背包和他並肩坐著,兩者坐姿等高,就像同行的旅伴。猜想那人大概是一路上走走看看難敵倦意,終於揀了個角落坐下來。他的輪廓線條柔軟,想是肌肉的緊張一時得到釋放,臉上便漸漸生出溫柔。
都是天地間的遊子,海角天涯幸得一隅安頓。那窩在角落裡恬靜安適的神態,彷彿他原本就是從這個角落出發,而如今又回來了。
我閉上眼睛,靜靜聽風吹竹唱鳥鳴。在黑暗中,方才看見的景象都一一浮現,竹林依舊輕輕騷動,麻雀仍小心翼翼親吻樹梢和地面。還聽見結塊的冰珠擦過屋簷落地鏗鏘,昨夜的殘雪又落下來了。
中國時報2015.03.29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