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為實習醫師，我領到一把鑰匙，通往女實習醫師專屬的九樓值班室，裡頭有簡單衛浴設備，四張床，陽春書桌夾在兩組上下鋪間，立盞小檯燈；不需窗戶，值班室位於大樓中央、電梯側邊，往哪面牆鑿孔，都一樣通往閉塞滯悶的空氣。
女生才有此特權，男同學則需依附負責樓層的住院醫師值班室，不上鎖，值內科睡內科，值外科睡外科，和 A學長一起值班就和 A學長一起睡， B學長被 call就和 B學長一道起床。「真羨慕妳們。」男生說。其實女生近代才得此特權，前輩女醫說：哪有女值班室！不分男女都睡同間，反正沒時間，沒力氣，更沒隱私，不怕出亂子。
那屆十來位女生，平均分在四大組，換季換科別。各科每天值班人數一至三人不等，加總起來乘以女生所占比例，常見的是一天有二至三名女實習醫師值班，少數幾天滿床。準女醫師雖然表面一團和氣，但每逢值班日都想占好床位，下鋪是優先選擇，靠門或屋底則各有癖好，喜愛裡邊那床的大約多些。下午五點交班之前，許多值班者會宣示地盤──拋件外套、掛上醫師服、丟個書包。晚來只好往上爬。但共通的默契是，如有內科值班者，必定禮讓她睡下鋪。內科出勤次數煩不勝數，誰都不願躺在其下忍受機拐機拐的起起落落。
沒多久便換我們羨慕男生了。內科病房分布二、三、四樓，加護病房在六樓，兒科往十幾樓跑，每回被 call，都要花上好些時光於往返路程，這對睡眠匱乏的實習醫師無疑是一大剝削。縱使不是值內科班，內科 B. B. call同房機會亦高，只好隨內科節拍睡睡醒醒。有位同學聽覺神經極粗，同日值班的人經常在忍受不了連環音效後下床搖醒她。
一年後畢業，繳回實習鑰匙，領了另一把，通往內科女醫師三樓值班室，鄰近病房。初始我納悶為何不讓輪派內科的女實習醫師與住院醫師同室而寢，省卻奔波勞頓，但某次值夜隔日用畢午餐，我癱在值班室床上時頓悟住院醫師不願讓出權限的道理，若實習醫師人手一把三樓鑰匙，午間九樓歇不下，鳩佔鵲巢，累壞了的住院醫師想小歇片刻恐不可得。我不曾過問男生是否有此問題，但我想，各科主任多為男性，隨時可推開門點算誰在睡覺，值班室屏蔽效果遠不及女所，午寐也無法安穩吧。
內科女值班室進出之人較實習醫師值班室少得多，奇怪的是，髒亂程度卻高數倍。實習醫師互相熟識，落了什麼東西皆會彼此提醒，在床上撿到一根胡蘿蔔絲，都查得出是誰哪天吃麵不謹慎。內科住院醫師女性偏少，我由家醫科前往受訓，與她們更不相熟。飲罄未丟的塑膠杯，啃了一半的蘋果，放置兩個月沒翻頁的教科書，過期數年的沐浴用品……與同寢學姊妳看我、我看妳，聳聳肩不發一語。
在內科值班夜不洗澡，一來怕衣衫不整接到急救電話，二來寧可將時間省下來小憩，但東奔西走汗流浹背，疲軟身軀躺平同時卸下體液，也吸附前一人或前二人的雜質氣味。不悅與癢感交替襲來，終究敵不過瞌睡蟲。將就些吧，阿嫂總會定時更換床單，一週一兩次，比家中被褥勤洗得多不是嗎？
直到納莉颱風浸潤台北城。傍晚風雨稍息後，我與同住的妹妹踩涉未退盡的泥濘，跑遍附近商家，終於購得幾瓶泡過污水的礦泉水，不敢飲用，拿來漱洗與沖廁。「水電明天還無法恢復供給，怎麼辦呢？」妹妹憂心忡忡望向我。正巧隔日值班，乾脆帶她投宿醫院避難兩天。妹妹雖常聽我嫌棄值班室之窄仄髒亂，然而非常時期，不得不遷就。
那晚，當我的 B.B.call一通接一通催著，妹妹坐在值班室桌前享用我替她訂的排骨飯；當我雙眼布滿紅絲，盯著電腦打一份又一份的住院病歷時，妹妹按開我身旁一台閒置的電腦，上網晃蕩；當我被喚去應付失眠阿伯時，妹妹揉揉眼伸伸懶腰向我擺手：「大姊，我先去睡囉。」
第二天待我忙到中午，提了便當進值班室，妹妹剛從浴室走出，容光煥發，她的被窩還暖呼呼的呢。「午安啊，吃飯吧。」「謝謝大姊。對了，值班室的床那麼舒服，真不知道妳到底在抱怨什麼耶。」
一語破的。我長年對值班室的諸多怨言，不過是酸葡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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