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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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剛上大學的那一年，台北東區某條小巷子裡開了家冷飲店，裝潢古樸，生意卻出奇的好，店門口深褐色的壓克力板上，攢動著當紅明星的簽名，密密麻麻，一路延伸到牆沿、天花板轉角。 這樣的虛張聲勢正如同這城市的浮誇，常常可見肩背名牌包、穿著迷你裙的時髦女孩，一落落地在店門口排隊等候。那時候的我甫脫下高中制服，隨即奮力的將生活地景拉長、拓寬，期待成為一張精采的東區路線圖；在這樣的時間罅隙中，我來不及看清自己的樣貌，等飲料的同時，往往凝神細看時髦女孩的精緻妝容，或聆聽她們的嗔笑中，寄託十來分鐘的等待。 冷飲店給每一杯飲料都起了個雅致的名字，像是：台南老紅茶、月娘柚子茶、梅龍鎮的月光、檸檬想太多、老薑軍……，我每每看著價目表都能會心一笑，流動的故事被壓縮在文字裡，點餐的瞬間也像在召喚自己。但青春的我只喜歡「十八歲青茶」，以為只要小口啜飲，就能讓這廉價販售的時光鮮度定格在永遠的十八歲。 此傾彼起，愈來愈多的新天新地不斷烘焙出這一味，也間接烘焙出時間的厚度。在我為大學社團忙碌穿梭的那年初夏，冷飲店進駐高中學區，烘焙出十八歲青茶，而我，已全然撤退出那充滿青春期過剩荷爾蒙的地點，走向一個更遠更遠的遠方。 然而我在某一天某一條不知名巷弄的冷飲店裡，也會刻意點一杯青茶，用存在感架構出的薄薄青春，淡淡的在舌間流轉。儘管高中同學多次糾正與喚醒我的記憶，說我的生活正將十八歲的悲喜慢慢鏽蝕，再過幾年我就會遺忘過去、遺忘自己。但我也不確定我們輪流說幾則以前的故事，是否真能捻亮記憶裡最美好的光？ 那天我說的是，指考前夜自習的九點半，十八歲的我們就著夜色散坐在操場，遠處房舍的燈忽明又忽滅，但夜的渾成看起來接近永恆，我對著沒有星星的夜空吼：未來怎麼還不來？我們已經走得那麼累了那麼倦了。 十八歲的我以為青春的味道、顏色不論正負，都可以被無限放大，就像那時候的我們在市府前迎接新年的到來，看著一○一大樓的煙火倏地迸裂，黑夜歷經深沉睡眠後的乍醒，它發光，它燃燒，隱喻十八歲的開綻。 這麼多年後，難得的假期去茶博物館散心，製茶師傅頷首微笑，為我講解製茶過程。 他說青茶是半發酵茶，茶農先藉兩指的彈力採摘一心二葉，採摘下來的茶菁於日光下晾晒以減少水分與活性，之後放在竹篩內反覆篩動使葉與葉相揉，並加速發酵作用，再以高溫炒菁破壞葉中酵素活性，並待多次揉捻緊結定型，最後為使茶葉內外乾燥一致，重複的烘熱與回潮，製成青茶。 歷經溫度、時間與含水量的控制，在晒、炒、焙多道工序後的青茶，枝葉連理，色澤翠綠，師傅燙壺溫杯，放入約二分之一壺茶葉，在壺嘴和茶盅間高沖低泡，以茶蓋拂去青茶末，把茶斟入杯中分了下來。 青茶葉在水中泡開，葉片似卷似曲，浸潤出琥珀色的茶湯，我指捏杯腹，清幽香氣略帶文氣，緩緩散發匯攏後再逸開，滲入空氣，輕啜茶入口，味道在舌尖巡迴打轉，淡淡的澀味後即是大開大闊，卻能甘潤如玉。師傅重複沖泡，我靜靜看、靜靜品茗，茶湯先微苦後回甜，收斂性強，但依舊甘醇濃郁，凝香留韻。 這樣的味道與色澤是如此熟悉，在那麼年輕的成長年紀裡我幾乎無法負荷，以為自己會在萎凋、炒菁與揉捻中無聲坍塌，但現在只是讓青茶的層次性在喉頭擴散，並往心裡落下去。 恰如十八歲。 記得在要離開大學的那一年，理學院男同學頑皮地轉我的頭望向大一學妹，「妳看，一個盜版的妳、再一個盜版的妳、終究還是盜版的妳」，無預警的對位複製讓我來得及看清自己的樣貌，讓他人為我闡述時間的過去，我最終以旁觀者的身分旁觀我自己。於是我又將那些青春正豔的臉重讀了一遍，沒有人知道我下一次看見的還會不會有著熟悉的記憶與容貌。 我害怕我會忘記。

─人間福報2012.0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