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的越南新娘阮春蘭開始感到間歇性腹痛，是在懷孕四個多月時，但因沒出血，肚子也還是慢慢大起來，她並不以為意，心想只要多休息，把身子養得強健些就行，直到六個多月的某夜，她從夢中痛醒，搖醒丈夫劉水旺說：太痛了，恐怕會死。水旺抱著她飛車奔往醫院。
住院五天，情況沒有起色。
「醫生，怎麼辦？越來越痛。」水旺問。
「要不要先把小孩生出來？」婆婆也說。
終於決定剖腹一探究竟。
一般外科沈醫師劃開肚子，推開裹著小嬰兒的大子宮，翻尋腸子﹔那個被推開的子宮，交在婦產科黃醫師手上，捧著。……見到降結腸時，大家都愣住了。拉勾的實習醫生打破沉默：「是……大腸癌？」
沈醫師搖搖頭，又點點頭，說： call大腸直腸外科楊醫師，然後便走下手術台，褪下手套，輕輕嘆口氣，走出手術室外。
過一會兒，楊醫師走進來，對黃醫師說：家屬問，如果先把小孩生下來，放在保溫箱裡，行不行？
黃醫師輕輕擱下子宮：「我去跟他們解釋。」
春蘭的婆婆見到黃醫師，劈頭就問：「小孩會平安吧？要不要先生出來？不然春蘭死了小孩的命也不保。」
「寶寶太小，一定得住在媽媽體內才安全，現在讓孩子早產反而是害了他。」
「春蘭開完刀還能活多久？一定比沒開刀活得久是不是？手術有沒有危險？小孩這樣真的沒問題嗎？營養夠不夠啊？如果春蘭流太多血，要不要輸血？我和她一樣是 O型，可以捐給她。」水旺拋出一連串的問題。
「開刀的事外科醫生都跟你們講得很清楚了。我只是要告訴你們，能繼續留在媽媽子宮是現在對孩子最好的環境。」
婆婆又問：「保證沒問題嗎？媽媽得癌症，小孩在媽媽體內太久不好吧？會不會被傳染啊？」
「不會，癌症不會傳染。」黃醫師硬壓下脾氣，「保證不會被傳染。」
回到手術台時，楊醫師已準備就緒，黃醫師捧起子宮，挪出足夠空間與視野給他，這時，他感覺裡頭的小生命微微顫動，他的手也跟著顫抖了一下。腫瘤切除過程，他就這樣護著子宮，小心翼翼地，心裡有股很強烈的使命感要捍衛這條小生命，如果可能的話，還有春蘭。
後來他回想起來，當時其實並不確定那樣做到底對不對，罹癌母親還有沒有足夠能力保衛她的寶寶？只是他無法在那樣的情況下剖腹取出胎兒，像剝去外衣一樣卸掉春蘭軀殼，然後春蘭所謂的家人心神便會只落到新生寶寶身上；春蘭，即使拿掉腫瘤，也是等死。
術後，因為懷孕不適合接受化學與放射治療，春蘭轉到婦產科病房，嚴密監控寶寶狀況，一開始水旺和母親都很擔心，常問要不要剖腹？黃醫師每天把同樣的話重複又重複，慢慢，他們似乎也相信了，能在媽媽體內住到足月對寶寶最好。
胎兒滿三十四週那天一早，黃醫師下令：今天剖腹產。他剛查了期刊，發現懷孕過程中荷爾蒙會不斷刺激腫瘤增生，所以這段時間癌症會更迅速惡化。他算算，現在孩子生下來在保溫箱住一陣子，存活應當沒問題，所以決定馬上開刀，能減低荷爾蒙刺激，少一天是一天。為此他還花了一些時間說服家屬，因為家屬都相信寶寶早產是有危險性的了，忽然說要生，他們實在無法諒解，於是黃醫師只得騙他們：子宮開始收縮了，不生不行。
「她是越南新娘，我不幫她，沒人會幫的。」黃醫師說。
生產後，做了腹部電腦斷層掃描，果然腫瘤又復發。春蘭轉到內科接受化療，一開始反應相當不錯，復發的腫瘤消得很快。然而維持半年平緩的癌症指數後，數字又漸漸上揚……
春蘭病入膏肓之際，劉家曾聯繫周刊記者，大篇幅採訪報導可憐母子故事，據說募得不少款項。但聽聞，春蘭在越南的父母曾和劉家聯絡，希望撥一些錢讓他們來台灣見女兒最後一面，劉家卻斷然拒絕。
─中華副刊2012.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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