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 南君
一時興起想到山裡走走,挑了條位於市區的親山步道,幾刻鐘後便抵達靠它最近捷運站。中午時分,這座城市卻似仍在酣睡,街上人跡荒稀,望進店家,不知老闆或夥計,籠在陰影裡發愣。是長長假期的尾聲,狂躁的慶祝過後,需要竟日的休息當渡船,航向第二日的職場生活。
一雙母子打破寂寥,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迫不及待搶話說。很快明白是為了即將到來的升學推甄,母子倆各有各的盤算。母親建議兒子就近留在這座城市,兒子則想離家到遠遠的所在;最後是兒子賭氣說,妳不用管我死活啦。母親張口看似打算分辯什麼,而終究只是低下頭去算數自己的腳步,長長的沉默。
我超前這一雙母子,逕自往高處走。放眼望去,雜樹林裡以相思樹居多,蔥籠草木模稜成一片淺淺深深的綠,湊近端詳才發現各有各的可愛,尤其芒萁最稱逗趣,莖桿筆直挺出地面後,左右對稱分岔、再分岔,像一支支探測器。是在試探天氣涼暖嗎?正是這段時期,二月二日土撥鼠節前後,北美大草原的土撥鼠會自窩藏竟冬的洞穴冒出地面,如果牠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則冬天還有六個星期才會結束,如果看不到影子,那麼春天就即將來臨了。芒萁也是帶著預報時令的任務破土而出的吧?
是個陰天,清風徐徐,空氣飽含濕意,浸潤得草木歡欣鼓舞,這樣的天氣走起路來不唯不感覺累,還愈走愈是神清氣爽;坡度緩和,路徑平坦,這樣的步道是連老人家走起來也不致過分費力吧?這些年不管出遊至哪座城市,我常下意識做如此的評估:這個地方適合與父母一同出遊嗎?又該如何安排我那住在鄉下老家的父母,陪我度過哪怕只有一天的假期,以解我的孺慕之渴?
平日裡花草木樹都穿一身綠,花季到了才各自凸顯,這個季節這個山頭以台灣馬醉木最為搶眼;台灣馬醉木是本地特有種,全株有毒,即連馬匹這種大型動物一旦誤食都會昏迷,但是葉叢間一排排白色鈴鐺狀小花長得實在無辜無邪。也有些花木不以花朵標榜自己,它們另出機杼,以花香取勝;鼻尖正有一縷縷熟稔的香氣繚繞,香甜馥郁,為清新的空氣帶來一股股隱含歡慶的愉悅感。我左張右望,果然很快尋到了桂樹,這裡一株那裡一叢,枝腋間結團團簇簇芝麻大小、粟米大小黃色花朵。不都說「春蘭秋桂」,桂花總在秋天當令?現在是二月天呢。
其實,就莫說桂花品種中有月月桂、四季桂一年可以開花數回,即使植物書上因襲舊例,載明花季在秋天的金桂、銀桂、丹桂,於亞熱帶的台灣,一年裡也有大半年飄香。
聞到桂花香,想到〈桂花雨〉,幾疑是我這一輩曾熱愛文學之人的制約反應?桂花香氣迷人,迷人的原因,琦君說:「是它不但可以聞,還可以吃。」吃桂花的歷史悠久,最初是入酒,屈原《楚辭》有「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是最早的文獻;〈桂花雨〉裡桂花入饌的方式,則有泡茶,做桂花滷,做糕餅或桂花栗子羹,皆取其香氣用以提味。我還曾食清蒸桂花魚,菜端上桌而一無桂香,正狐疑著,經人解釋才知這裡的「桂」字乃「鳜」字借用,衍生為桂花魚,實為清蒸鳜魚,與桂花並不相干。
琦君寫收成桂花時落花紛紛好似落雨,那片景象宛如「金沙鋪地,玻璃琉璃的西方極樂世界」,究其實,那是母愛之光映照的世界;編輯台上讀到的朱天衣〈四季桂〉,寫的則是她的父親,小說家朱西甯。
舊時浙江紹興人家每誕一子便埋下一罈花雕酒,若是兒子則稱「狀元紅」,若是女兒則為「女兒紅」,嫁娶時才將酒取出招待賓客,朱天衣說:「也有地方生養一個女兒便植一棵桂花。父親沒幫我們存『女兒紅』,卻不知有意無意的在家門旁種了兩株碩彥的桂。」女兒眼中的小說家,不論製桂花釀、食寸金糖、抽菸、喝茶、寫稿、下廚,乃至於病篤時交代後事,「對世間一切事物都深情款款,卻也安然處之,不耽溺也不恐慌」。深情款款容易,安然處之也不難,但要對同一件物事既深情款款又安然處之,我見到了自己的不足,也找到了自己的追求。
不管〈桂花雨〉或〈四季桂〉,桂花釀就的都不只是食物,還有親情的芬芳。桂花宜與親情連結,一如玫瑰與愛情。玫瑰之於愛情,大概是玫瑰的熱切、外放;桂花之於親情,則因為桂花的含蓄蘊藉卻不能掩其香。
只是,父母總想著對子女付出他們的愛,卻忽略了子女也有反哺的需求;雖則我常想著與父母一同四處走走,身在美景之中也盼能夠共享,卻都被母親以微不足道的理由婉拒:家裡的雞鴨無人照料、院埕的花草乏人澆水,而終於,幾年前父親中風後行動不便,這樣的渴望就更不容易實現了。
父母本意是怕麻煩我吧,而其實正相反地,是我想麻煩老人家陪陪我,陪我再走一段路彷彿當我學步他們在旁提攜。可以說父母既無私又自私嗎?無私地付出,卻「自私」地連我卑微的人子的心願也不願成全。
耽迷於桂花叢間聞聞嗅嗅,山下遇見的那一雙母子慢緩緩走進了我的視線;方才賭氣吵嘴的兩個人,這時候母親微喘著氣,兒子貼身攙扶,是一幅令人生羨的天倫圖。他們倆停步,閤眼,微仰起頭深深吞吐了一口氣,是在品味春天的桂花香吧。
**刊載於2012.4.18中國時報人間副刊,2012.4.20新加坡聯合早報名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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