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 楊碩人
住家門前是往茄萣市街的馬路,從屋後的三樓窗口望出去,有座十來公尺高的山丘橫在一條魚骨頭般的巷子底,覆蓋著歪歪倒倒的防風林,低一點的是些小灌木,地面及側面斜坡上放了些垃圾與巷子人家隨意棄置的雜物。
國二寒假才搬到這裡,母親便早早告誡我們,上頭有毛神仔,不要上去。那樣一座邋遢的山丘,不消母親告誡,我自是沒興致亂闖。但兩位弟弟都曾偷偷攀上去玩,還找到末端可以通往就讀國小的路。幾次之後也覺得無趣,小弟私下跟我透漏,好幾棵樹上吊了死貓,臭死了。
雖然不去探險,但直到北上就讀大學之前,我天天看著它。
我的房間一過正午便被豔陽包覆,光焰也從窗口竄湧而入,盛夏時,簡直是逐漸加溫的烤箱。山丘上的每根大小枝幹、每一片葉子都擋住了對流,剩下的,即使有幾綹疲軟的風吹進窗口,也瞬間被炮熱,身上的汗水在滴落之前便已蒸發殆盡。四壁就像太陽能電板蓄足了熱量,等到日落許久,才會一點一點釋放。即使立扇竭盡全力地嘶吼著,但對自己無能消除溽暑也只是無奈地、頹喪地來回搖頭。我不讓電扇搖頭,硬把它的頭扳定,正對著臉,瞇著眼,想像風是遠從極圈凍原吹拂而來,夾帶著寒沁,以自我催眠熬過南台灣的漫長酷暑。心中因此對山丘生出怨怒,氣它自私地兜攬住所有的風,獨享涼快。
但是到了冬天,只見上頭稀疏的木麻黃枝葉瑟縮地發抖,不斷被颳落,替我屏蔽了凌厲的風。此時,房間變為宜人的暖房,被金陽照透而像塊融化的乳酪,也把人烘焙得彷彿散發出蓬鬆的馨香,讓我有一種飽足的錯覺,幾乎忘卻外頭朔風還在颼颼地聒譟著。一樣的太陽,到了冬天變老似地,顯得慈祥和慷慨,撫慰著人的身心靈。我像變溫動物偎在窗邊曬太陽,將光能轉換成行動能量,不至終日昏睡,還能保留意志和教科書混戰。
這山丘有著雙重面貌,一年又一年,我在冬日愛著它,到夏日卻又咬牙憎厭它。
一張靠窗的雙人床、床邊擺書桌椅、一個三格組合書架,便是房間的所有陳設,牆壁上甚至沒有張貼任何偶像、世界名畫的海報,貧瘠得像張白紙、像我的生活。姐姐和我共用這個西向房間,但她住在學校宿舍,很少回家,等同由我獨佔。夏天,我不喜歡端坐在冷硬書桌前讀書,喜歡賴在床上,或躺或坐,邊背書邊抬腿,藉以踢走瞌睡蟲,或者踩空中腳踏車,那是我在體育課之外僅有的活動。
而冬天讀書便是另番情景:披著厚重棉被蜷縮跪伏在床上,面前攤著課本,近乎一種向書本膜拜的降伏之姿。那時的我暫停所有思想、幻想,將年少的時光耗在鑽研篇章、行句、字詞,因為出試卷的老師們有最細密的心思,總是能篩選最生僻的國學常識、清末戰爭年代排列、地理氣候與物產……,我深恐粗心大意而漏失任何「重點」,花費有限的青春去背誦中國鐵路沿線的城市、交會點……,原來的文化及知識,不知為何變成刁鑽的試題,像那座堆置了廢棄物、飄散著貓屍腐臭的山丘,令人生厭畏懼,難以攀越,常常邊看邊打盹。隔天卻驚嚇跳下床,懊惱書沒背完。
讀書倦了,便看看窗外,山丘之後就是我所就讀的國中,每日學校的晚自習結束後回到家已九點多。即使假日在家中也擺脫不了學校,鐘聲仍按時在空蕩蕩的校園中敲響,翻越過小丘一聲聲傳遞過來,彷彿有另一批看不見的師生還留在學校,馴服地讓鐘聲指揮、制約他們的行動,也制約在山丘這一頭的我,繼續這枯燥而令人懨懨窒息的生活,完全看不出在山丘此側彼側的空間移轉有何意義。尤其到了黃昏,看著窗外日頭又西墜到土丘上的木麻黃之後,穿過稀疏又枯蔫的針葉縫隙斜出幾綹疲弱的光,竟令我興起一股末日的荒涼之感。
這樣的消極念頭在那段時間常莫名的湧上心頭,青春生命力正盛卻又不得不面對似乎毫無出口的教科書陣,鑽不出參考書堆壘出的迷宮。同為轉學生,兩位弟弟迅速地找到玩伴,也特地模仿茄萣人說話的習慣,在句尾加了「ㄉㄚ.」音,整天像機關槍似地「ㄉㄚ.ㄉㄚ.ㄉㄚ.」。但我卻顯得格格不入,此地並沒有我童年的玩伴,面對陌生環境、陌生同學,我極難融入,顯得拘謹寡言、表情冷冽,讓那些曾對我好奇而遲疑地伸出的手迅速縮回。說起來,書陣與迷宮應是我自願進入的,這種既強烈需要又對之怨懟的心情,像青春期所有反覆無理的心境,也像對那一座山丘又喜又厭的心思。
也許因為孤獨,特別喜歡脫除一切塵囂的夜。
所有白日裡昏鈍了的感覺全都復甦,越夜越清醒。眼光黏在書頁,耳廓收納細瑣聲息,髮膚感知參差的溫涼。聚在屋外聊天的左鄰右舍紛紛散了,框啷框啷拉下鐵門,市井歸於闃寂,偶而幾聲百無聊賴的犬吠,每隔一段時間摩托車呼嘯而過,噪了又靜。夜闌時,從窗口透進的空氣悄然夾帶幾百公尺外海洋的氣息,沖淡一室膠狀的悶熱。在月光及路燈交相映之下,山丘上影影綽綽。還在夜讀的我不經意往窗外拂視而過時,總疑心會在樹間看到什麼意外的東西,那種惶惑或多或少嚇退了瞌睡蟲。於是便扭開收音機。「感性時間」中李季準的磁性聲音彷彿可以形成一個透明的防護罩,將所有胡思與驚疑摒棄在腦門外;有時是「平安夜」中主持人凌晨的款款細語,在不可見的日與夜交接之際,她用溫柔的聲音切分出一道截然的線,準十二點正:「Morning has broken like the first morning……」,旋律流瀉而出,雖然窗外還是死寂墨黑,但我知道眼前這一刻是新生的。
在夜裡,應該靜伏的心思也常常騷動不已,讓我無法專注,總覺得生活像是一齣尚未排演的戲,外頭所有場景都已布置妥當,別人都找到自己的腳色投入演出,但屬於我的腳本還在造物的構思中,沒有任何故事情節可以推展,我被困陷住,每天循著固定的軌道在山丘兩側無限迴圈,焦躁地等待,等待那一聲拍板:「Action!」,我就可以走出這教科書陣迷宮。
我離家北上多年以後,山丘被整理成一個小小公園。趁著回鄉的機會,我走進巷底,登上山丘。彷彿走進一個社區的頂樓小花園,只是地勢略有起伏,榕樹、鳳凰木、合歡、九重葛、長春花……草木雜然,顯得綠蔭幽清,循著磚鋪的步道幾分鐘就繞完了,最高點是一座碉堡。我眺望著國中操場,昔日的自己彷彿立體投影般躍然眼前:一個頂著齊耳短髮,穿著白衣深藍裙的高瘦女孩,雙手交叉抱於胸前,獨自背倚著牆,看球場上的學生,眉頭不自覺地蹙著……
如今回顧過往,才逐漸地發現:當初以為是炙烤青春的牢籠,其實也是一個安全的庇護空間。父親上遠洋漁船,不常在家,而母親工作及家務忙碌,也很少到三樓來。父母親以勞力和著汗水築成這穩固而私密的空間,我才得以心無旁鶩面對課業,享受著放任與自由,我被充足地寵著,卻自以為是孤獨的。在無處宣洩莫名的抑鬱時,山丘無辜地承載我無常的歡喜、厭惡、恐懼,一如它總是靜默容受人類拋擲的垃圾。而今,我登丘眺望,看到它還原了本然的清淨,同時更清楚地看到那段青春的日子。
中華副刊2018.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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