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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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讀「自然醫學研究所」時，花了很長時間探討「自然療法」定義。眾說紛紜，其範疇小至「不依恃外物，靠自身免疫力與修復機能克服疾病」，大到「凡西方醫學『對抗療法』以外的所有治療方式統稱之」。
　所謂對抗療法，意指西醫理論基礎在於「除病」，見細菌殺細菌，遇腫瘤砍腫瘤，尤其近年分科漸細，醫生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見樹不見林，為人詬病。我在這類醫學教育下，時感困惑。後來認識倡導自然醫學的同事 H，他雙目炯然，批判時無肅殺之氣、無激越之情卻一針見血，舉手投足從不倉促，渾身筋絡鬆而通，據說實習某夜在開刀房等待主治醫師上刀空檔，身子一低，彎膝懸臀便睡了十分鐘，醒來不但精神飽滿，雙腿還穩當當蹲踞不移。這武俠小說裡走出來的人物，讓向來急躁又緊繃的我心神嚮往，跟隨他年餘，探索成就健康的另一種可能。
　最初 H的自然療法包羅萬象，動功靜功皆備，外敷內用齊上。練功時先將渾身關節轉動到極限，再歸於寂靜傾聽內心話語；他以足底按摩活血通氣，加上整脊或拔罐；也替人把脈，跟據體質給出補給品清單：水果醋，藍綠藻，糖蜜，麩醯胺酸……；還有花精調理，由收納百花能量的小玻璃罐液體汲取幾滴入口，引導心底情緒抒發。 H通常靠雙手診斷，有時提著一顆水晶墜子，水晶在你掌心轉呀晃的，順時針代表正向能量，逆則為負。我生性駑鈍，始終無法領略個中奧妙，最常問他的一句話是：「你跟江湖術士到底有什麼不同呢？」他總是不慍不怒淡淡地笑答：「也許很像喔。」
　或許 H跟江湖術士不同之處，在於他會進化，不倚固定招式闖天下。幾年後他轉型，融合東西哲學、整合過去經驗，創設獨門心靈療法，藉著深層探究，解除病人前世今生的難題。我依舊跟不上他的腳步，但暗暗替他高興，因為過去在他診所裡見到大小瓶罐林立，始終疑惑：既是自然療法，為何要攝取如此多的加工產品？當時周遭的信徒，有幾個便是營養品廠商代表，我聞到他們身上濃濃的生意味兒。
　確實裡頭大有生意。人禍不斷的人造城市裡人人自危，於是以「自然」為名，攻占人心，仿若「自然」是二十一世紀才挖掘現形的珍寶。大張旗鼓的自然醫學診所裡，新穎醫療器材擺滿診間：抗老回春遠紅外線瘦身器、虹膜檢測儀、量子音療波動床、淋巴排毒針……，有病人花了六千元抽血檢查後，醫生擬訂一週兩萬的療程，至少持續三個月才能改善過敏體質。
　能負擔巨額醫療費用者少，但渴求反璞歸真、追尋人間淨土的比比皆是。我的研究所同學在南部鄉間開設了自然療法之家，每月舉辦斷食營，週間僅攝取水果或果汁，配合靜坐、瑜珈課程。許多學員分享成果：成功減重、膽固醇值下降、皮膚恢復光澤……甚至有不孕夫妻一舉得子。斷食營場場爆滿，同學還應邀出國帶領類似活動。我欽佩也羨慕他，無奈俗事牽絆，我從未想過拋夫棄兒一星期去享受陽光鳥語花香。
　浸在柴米油鹽裡的我只能抽空播放光碟片，依樣畫葫蘆地闔眼盤坐或比畫幾個招式，並儘可能購買新鮮食材、親自下廚。遺憾的是，愈常在菜市場走動，對現代食物的信心愈低。張大嬸建議多吃鮭魚有益孩子腦部發育，吳老師辯駁說大型魚類重金屬累積得多。魚販回答我對「別攤買的透抽為何有洗不盡的泡沫」疑惑時不肯詳說，只是拍胸脯保證他的沒有「泡那種藥」。賣菜阿婆低語哪個菜農夭壽喔剛噴藥就叫人去採。媒體也三天兩頭揪出不肖業者：水裡添加孔雀綠和亞硝酸鹽以延長魚蝦生命力；為提早採收青皮柳丁，非法施用砷酸鉛作退酸劑……
　日本 311地震後，驚心動魄的新聞一再重播，其中最令我痛心的報導，是名多年從事有機耕種的老翁，在知道深愛土地已受核輻射汙染時，自殺身亡。
　此後的日子，我依然練習瑜珈、靜坐，偶爾仍購買號稱有機的食材，心中的自然之夢卻灰飛煙滅。原來人類，早已、再也、永遠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