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了一代半
大約21世紀伊始,北台灣的房價魔豆式攀升,已完全顯示出「人性之惡不受約束」的畸形現象。
這現象的成因,自有專家學者會去分析解說,並提出可行或不可行或無可無不可的對策;我想談的是關於生活品味與文化水準的問題。
大樓借用歐洲城市王宮之名,曾經流行一時,實在說,俗傖到字典中找不到形容詞,同時反映了集體無自信無創意。想想看,彼此對話如此──你現在住那裡?我住溫莎堡,你呢?我住白金漢宮,老張呢?老張住巴黎,聽說你太太還買了米蘭,恭喜恭喜。那裡那裡,老王剛搬到羅浮宮,那真正高級哩。
比這更可悲的命名,你隨時能在各地見到,親戚姻世友,族繁不及備載,帝皇王宮堡,嘔吐不及掏袋。
台北市房價,一坪﹝6台尺長寬,等於2張標規榻榻米﹞100萬、200萬、300萬的,不少。鋼筋水泥盒子,還掛在半空中,居然有人花幾億購買。一堆所謂的「名人」聚居,逢人便道住豪宅,聞言可知富半代,根本就不會過日子。幾億元,足以經營一座千坪莊園了,一個人如果每年至少有讀一本文學書,不可能會去花大錢跟富半代做鄰居。庸傖總也要有個底限,是吧?
與上述品味水準密切相關的是市招與窗架。常常出國旅遊的人,一定會發現,台灣的市招充分表明了人對人的不尊重,隨便做什麼生意,招牌三四五六七八個,直的橫的圓的歪斜的、鐵的鋁的布的塑膠的、跨樓層的、突出幾公尺的,簡直七十而從心所欲補踰矩。了不自重,徹底凡傖。住家的窗架呢,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 架出40公分沒什麼須斟酌,架出50公分是知天命而應己意,架出60公分則即使有人說些閒話也只要順耳聽聽就算了。但你留意一下,窗架上往往空空,有些只放一個籃球或水桶或臉盆或拖把或什麼跟什麼,放盆栽已堪稱為雅了。至於三十而立的,那差不多可以謂之克己復禮民德歸厚矣。
但是,我們要樂觀期待,再過數十年,上述之傖應該是會逐漸消失。富過三代才知「好禮」,台灣至目前畢竟只富過一代半,再經一代半,類今乍富而驕的情況應該是慢慢會減少。所謂「應該是」,揣測詞,內涵語意也許是「天曉得」。
●銀行員的面皮
將就居附近有一家銀行,我自遷來中和後常去提存繳費。
有一次,去銀行存幾千元,到櫃台前等行員入賬,無意間看到台面行員名牌,與我叔父姓名相同;一時感到親切,高興,對他說:「先生,真巧,我叔叔也是這名字。」他沒看我,看電腦,嘴角下拉。我又說:「三個字都一樣。」他嘴角再往下拉一次,還是沒看我。處理好,他遞還存摺,眼睛望桌面。
我再怎麼鈍,總也覺出自己天真了。想想,存摺裡是五位數,可能他難免會認為與我叔父姓名相同不是「很值得」,而我的小小欣喜,也許於他而言是「窮認熟」了。
幾個月後,我經手一件事,拿到幾張支票,金額龐大,我須先入賬再轉給朋友。剛好又輪到那行員的櫃台。他這回看了我許多次,嘴笑目笑,還主動問東問西,諸如何處高就、住的那幢大廈是自購嗎、應該算高級大樓、這位小妹妹是你女兒嗎、長得真像爸爸真漂亮、讀那裡啊……之類。我天性中有一部分是好的,所以很忍耐很和氣的回答,他不可能察覺我內心的輕視。
只因幾個阿拉伯數字,不須其他理由,人居然可以立即翻轉面皮,斯亦超過人情底限了。善意真那麼不值錢嗎?數目字真那麼可敬嗎?我其實不在乎他不理我,因為不理我的人太多了,例如幾十年來就沒有女生多看我一眼,我若覺得她們漂亮而多看一眼,泰半會看到她們眼睛翻白。反倒我在乎的是他為了1234567而過度理我。如果他兩次都板著臉,我不會因此生一丁點氣,頂多小小尷尬,過後即忘。
我溫習曾經跟兩位老老師學習二十年的觀人術,半有意半好玩預測那行員的「命運」,以他的姓名及討好我時自報的生年月推算,大致得出小結論。我幾度再到銀行時都很想坦白告訴他該注意什麼,但我謹守老老師當年叮囑的原則,此類事不能自作主張,所以須隨機輪到他櫃台時才可以說,至於聽不聽,那是他的事。你看巧不巧,整整一年,我提存繳費許多回,卻是彼此不曾再對面。
上個月,我去銀行兩次,都沒見到他,我問一位算是互熟的女行員,她告訴我一些事情,我並不驚嚇,雖然與之前推算結果相同。我只是感慨。
● 怪現狀連環套
清朝末葉,小說寫作算是相當發達,尤其是鼎革之前二十年左右,名家名作陸續出現。如李伯元、吳沃堯、劉鶚、曾樸……等,都有作品流傳至今。
吳沃堯的著作甚多,較有名的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此書採用自敘體例,記錄二十年間所見所聞諸多社會怪象,質性近類李伯元《官場現形記》,諷刺意味濃厚。但彼此筆鋒有別,李的筆鋒冷銳尖利,吳則溫和厚實;各有優長,難以比較絕對。
《二》書最精彩處在於描寫人性。主要背景是上海,書中人物不限於官場,幾乎士農工商各色各樣人等都有。合理推想,作者並無虛構人事情節,頂多更換人名籍貫之類,以免招致對號入座之無謂麻煩。蓋寫實小說往往如此,何況所言偏向人性之惡,《官》書亦然。
然而,我們若將此書拿來對照今人,便會發現極為驚人的雷同。人性之善,書中多少提及,人性之惡則是描寫重點。這可以理解,清末是大混亂的新舊交替時代,許多人性惡質被激發出來,寫作者當然會選為題材。
因此,我們勿須苛責作者挖掘黑暗面,世間本就有這麼多不光明的人事。寫作,其實最忌粉飾,常見所謂勵志作品,形容萬般皆美,固然未嘗不可,也許有助教化,但現實人生豈其全然耶?事實上,反面題材的正面功效極可能大過正面題材。《二》書中的貪官污吏、黑心奸商、假道學、忤逆子、浪蕩兒、幫閒人……,今日看來,雖然好笑,究竟也有些「反面師」作用。端視讀者如何去領會,拍案叫絕之時或許正是悟出世理之時,心生鄙夷之時或許正是理解良善之時。
應該很多人讀過《二》書,若未曾,不妨閒來當作閒書讀。我常要求學生讀古典文學作品,包括古文古詩,實是好比冬天曬太陽,野人獻曝,他們就曬曬,總不至於毫無心得。寫作總是以雜學為佳,研究以專精為主。對志在文學寫作的人而言,見聞閱讀越多越好。萬不可以為古人之作就是「骨董」,不合時宜。讀多便知即使是詩經國風原來也合時宜得很。
坊間印行之古典白話小說,印刷校對品質頗為參差,選擇版本時最好翻看一下,有註解的更好。
●猢猻現形記
很多人看過《官場現形記》。書中人物有當朝大臣、總督巡撫與各級官僚,乃至於士農工商,幾乎描寫了一個時代所有人等。根據諸多正史野史文獻資料,我們可以肯定這是一本寫實小說,縱使內中不免部分誇張,究實書中所言極為可信。
此書模仿《儒林外史》,從一個人敘出另一個人,以一個故事連出另一個故事。就體裁而言,屬於串珠式,因此有些學者專家多少病之。但我們不苛求古人,純粹談論內容。
《官》書的內容也不是毫無問題,最明顯的就是幾乎未描寫良吏良賈良士良民。我們不難揣知,原因在於作者處在那個時代,看破許多嘴臉,翻作激憤,顧不得正面人事了。
我常說,古今其實無大差別,今人與古人只有髮型服飾不同,而人性完全一般。此話不是隨便說說,確實讀書幾億萬字─包括世界古今的文學歷史書─,乃敢作斯語。用《官》書為例,其中描寫的人性,對照現代,簡直猶如面對面,即使是同一模子澆灌鑄成,都未必如此酷似。人之善惡貪廉賢愚狡拙等等,既在書中也在我等身旁身上;如果細心讀之,應知不謬。
當然,大肆議論人性沒有必要。我們也勿用義正詞嚴冠冕堂皇講大道理,並非擔心遭譏,而是寧願著重領悟,或許有助於處事為人生活寫作。
數十年來,個人寫作得益於古代文學作品甚多。年輕時看古人作品,隱隱然覺得像是照鏡子,心裡納悶,不很清楚何以;歲月循環,閱歷增加,逐漸的一點一點明白了。正是所謂蠅愛尋光紙上鑽,不能透處幾多難,忽然撞著來時路,始覺平生被眼瞞。年輕時見聞思考不足,而時間慢慢撥開了心眼,懂了。
因是,我自三十多歲以來,對世俗的流行價值觀人生觀,既不驚怪亦不跟隨。人似孫悟空,根本跳不出人性天賦構成的「如來佛掌心」,時代改變唯變了光影表相,掌心可是依然任你七十二變或騰雲駕霧都翻不過。那麼,我看著別人翻滾總可以吧,看到了寫出來,自得其樂總可以吧。我才不願跟著跳上跳下。漠然嗎?不;自私嗎?不;標高嗎?不。我無法勸人什麼,人亦未必聽我什麼。若是偶爾心熱開口,實是善視小友們良朋們,若有人嫌囉嗦笑迂腐嘲保守,老老實實一句話,我連半公克在乎也沒有的。
我不很喜歡大部分官場中人,不很羨慕大部分錢堆中人,但是極少以激憤意氣損其人,亦不曾否定所有官賈。而那些劣跡共見的大部分人,想來,他們高興就好,大作威福自己承領後果。現世裡多的是自領後果的活例,人人見到了,不是嗎?鐵打的門檻流水的官,成山的銀子流土的失,時時見到了,不是嗎?《官》書中人或今之眾多聰明人,機關算盡,隙縫鑽盡,性惡露盡,財物括盡,終究被李伯元提筆揭盡,被當時人後來人笑了個盡。
這話不酸。我讀書寫字教學,聰明勉強算是夠的,但是真的不願意違逆天性
去做不喜歡的事,人要很多間房屋做什麼?人要迎上驕下為什麼?我不諱言想要富有,從不夸夸大言清高;窮如韓愈蒲松齡吳敬梓,那可不是好事。
所以我努力討生活,賣文趁幾文錢,以維持讀寫生涯,且將書房命名為「沽之齋」,意甚明。讀寫是本分,其樂好似在花果山當大王,且讓他人去做弼馬溫
,書中自有「奇」天大「勝」。也許,待我心更閒身更閒之後,動筆寫一本《猢猻現形記》。
●此地曾經歌舞來
這不是一件小事,2008年,近一甲子歷史的中國時報突然易手。我曾在這報社工作十七年,那是一段充實愉快的時光,那也是我唯一有過的職業。
詳細內情我不清楚,1994年離職後,極少與昔日同事連絡往來,亦無暇參
加邀約的聚會。當然,這樣的大載志,不免有些閒言閒語風涼話,我就聽過幾個以前在時報領高薪、動輒喊英明的同仁公開評論,語氣尖酸之至,嘴臉真是夠瞧
的。
但我不會因此駭怪。在報社待過幾個單位,看過許多人來來去去,看過許多人性之善之惡,看過許多忠誠任事與厚顏鑽營的現象。我想,任何職場概略皆如此吧,做為寫作者,得以實際觀察眾生相,有益於描寫「浮世繪」,很不錯。
1950年,時報草創,創辦人以東方式的領導作風衝鋒陷陣開疆闢土,陸續發行數份報紙雜誌。1980年代達到巔峰,發行量大,影響力強,足以左右輿論政情社會。一年三節都發給員工高額獎金,主管職級另有紅利。1990年代後期起稍減,但是相較於其他行業,依然豐厚。
然而,滄海桑田變遷之迅速,委實驚人。創辦人走了之後,有一次,我赴報社參加評審會議,在一大廳見到他的石雕肖像,90年代,那大廳曾舉辦文學獎頒獎典禮,真是名家濟濟,我充數與會,至今不忘盛況。而,那盛況經常與腦海中的空曠大廳一石雕的印象同時反覆浮現,形成鮮明對比。
還有一幕影像印刻在記憶版上。1980年,十月,創報三十周年,在台北中山堂慶祝,我現場打雜,第一次明白「冠蓋雲集」一詞的現實寫真原來如此。黑色轎車似水流,高官巨賈,名流碩彥,該到的都到了。而,2009年路過中山堂時,立即想到詩經黍離: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記得的不少,能說的不多。我在報社時,結交泰半是藝文界朋友,會有那樣的機會,也多少與職務相關,所以,心存感念。吃人一斤,還人十六兩,我付出十七年,足以抵過了。
中國時報之初始之興隆之易手,無數人皆親身參與眼見,無須我評說。如今
,一代繁華春去也,山川形勝,已非疇昔。噫,人生事,其實古往今來都差不多
,起起落落,最好,起也勿起乩跳童,落也勿落井下石。我讀史閱世,感慨總歸借用一言:此地曾經歌舞來,乾坤回首亦塵埃。
──鹽分地帶文學2012第3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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