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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17 10:49:11| 人氣966| 回應2 | 上一篇 | 下一篇

【文友新作】憂容小貓 — 薛好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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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陳沛珛



那隻毛茸茸的小虎斑貓,蹲坐在一圓形碟子前,彷彿正舔著碟子裡的牛奶時,聽到有人呼喚,便抬起頭來循聲張望,睜著無辜大眼,惹人憐愛。

當老師剛把畫稿張貼出來時,眾人便迭聲驚呼:「好可愛。」

但下一句便氣餒嘆道:「好難畫!」

如何模擬老師的畫稿,畫出毛髮光亮、蓬鬆而有層次的質感、色澤,讓人經過視神經傳導到大腦中樞,訊息直接轉換成擬真的柔順毛髮觸感與暖意,甚至隱隱覺得小貓就在腳邊磨蹭,帶點親暱的搔癢,看牠琥珀般的眼瞳靜靜地看著你,彷彿祈求一團線球、逗貓棒等玩具,讓人想抱在懷中,臉貼在牠身上……對初學的我來說,想達到這個境界,願望太遙遠、夢幻了些。

腦中不由得搜尋曾經見過和絨毛相關的名畫,想起杜勒的〈野兔〉,身體不同部位的毛層次分明,散發纖柔暖意,眼晴還晶亮地映照出房間的窗戶,但兔脫不得,只能神情怏怏地趴伏在地,彷彿可以感受牠溫熱的身體下,砰砰跳動的憂心……這原是我的夢想,希望畫出不只是一隻貓,不只是鬈曲的毛。

可是我描摹技法太拙劣,結果差之千里,當畫逐漸成形,從埋首的桌案起身,隔遠一點距離端詳,才發現那神情十足是一隻憂愁的小乞丐貓,伶仃蕭索,彷彿為碟子內的食物快要沒了而發愁,簡直要「喵嗚!喵嗚!」低泣起來。

耗了多時,圖畫雖然完成了,自己卻無從修改起,就像一個挫敗而無法重來的人生。

沮喪地看著小貓下塌的眼角和嘴形,越看,越眼熟,依稀彷彿,看到小時候憂容的自己。我曾經是(現在仍然是?)這樣的臉孔、表情,面對外在的一切。

手邊僅存的幾張昔日家族合照就是最好的證明,我老是緊抿著嘴,皺著眉頭,夾處在眾多擠眉弄眼或開懷咧嘴的大大小小孩子中,極不相稱。始終不明白這種愁苦表情是學習來的,還是天生的?

可能是這樣的。父親因為工作出外長年缺席,母親身體不好,祖父母又已過世,只得帶著我們姊弟一起回娘家,和阿公阿嬤舅舅一家擠在一起。夾在成串粽子似的小孩中,我是心靈幼稚的大小孩,家中永遠有小的哭鬧、大的調皮,沒人理會我缺什麼要什麼,阿嬤疼身為長孫女的姊姊、照顧小的表弟妹,只覺得我該安靜一點,於是,不知不覺中,就學阿嬤看我時皺起眉頭,不皺眉的時候便一副漠然的神情?

彼時,我常退到一旁,養成一種怪習慣,撫摸自己的耳垂,口中的舌頭蜷捲起來,吸吮著,偷偷退化成一個學步前的嬰兒,重溫在母親懷中的感覺。那被視為已經不再適合的奶嘴從我口中強硬拔除,我為自己找到替代品,不再像小貓咪嗚咪嗚哭叫。沒人理的時候,我安靜且自足。

直到,大人發現我的怪把戲,毫不留情取笑,羞羞臉!那麼大了。

羞羞臉!

我們都是這樣被傷害長大的。

但我特別捉著這些細瑣不放,是不是因為天生的悲觀?如今還是無法確知,不管學來的或天生的,我總是不自覺愁著臉,也從不知道這副表情帶給別人什麼感覺,又為自己招來什麼?

直到搬離舅舅家幾年之後,有一次,滿懷希望央求母親讓我去舅舅家,可以和表姊弟一起玩鬧,比起在家無趣地待著好多了。

母親那時候正蹲坐在小板凳上,忙著用洗衣板使勁搓洗一大澡盆的衣服,不想理睬我。我不死心,一直像幼貓在一旁磨蹭,小聲喵嗚、喵嗚煩她:「好不好啦!好不好啦!」

好不容易等母親停下搓洗,抬頭嘴巴才開啟,不知道她原先想說什麼,可是一看到我的神情,臉色一改。我確信她臨時抽換了說詞。

我聽到的是:「看妳憂頭結面的樣子,妳早就知道不能去了吧!」

剛聽到這說詞時一陣錯愕,意思是不行?這也算是拒絕的理由嗎?我完全不明白為何母親說出那樣的話。

那年,我應該是小一,或小二。

母親的話,讓我驚覺自己惹人不快的表情,後來更慢慢明白:別人對我的冰冷眼神,其實正是一面鏡子,如實地反射我的荒涼神情。我雖知道,卻無能為力,無法解開深鎖的眉心。當我逐漸成長,看書時皺眉頭、思索時皺眉、走路等車發呆時皺眉、和人對話時皺眉,據說,連睡覺時也皺眉,即使面無表情的時候,眉心還是兩道撫不平的深痕,這種表情常常令人覺得我高傲。而我彷彿要努力證明別人的看法是對的一般,努力地長,一直長,真的變得很高,但我一點也不傲,這只有我自己知道。每每認識新的同學朋友,他們需要在很久很久之後才敢不那麼小心翼翼對我說話(如果他們有耐性撐那麼久觀察我,沒有被嚇走),才敢告訴我,我原來和他們想像不一樣,安靜的時候看似冷漠,談興一開卻很瘋狂。

而不管老師或尊長,當我站起來回話時,應該也很不喜歡我居高臨下面無表情或皺著眉頭俯瞰他們吧?那種姿勢充滿挑釁,挑戰他們的權威,也許他們就像我母親一樣,想說的被我凝重的表情硬生生壓扁,只剩薄薄的一片話。我彷彿瞥見那瞬息閃逝的神情,心中暗暗決定,決定下次就坐著回答好了。而我坐著對答時,還是看不到滿意的神情,那眉頭又揚起,眼光灼灼地譴責:怎麼可以沒規矩坐著跟長輩答話?

我在檢視自己的畫作時無意中勾引起褐黃而蟲嚙得千瘡百孔的記憶,而且,彷彿拾起一個線頭,之後拉出更多糾結成團的念頭,這是所謂的藝術治療嗎?繪畫過程中,一些看似已經湮沒的久遠回憶,在長時間塗鴉中,一點一滴浮現,像小時常玩的遊戲,將紙張放在硬幣上,用鉛筆或蠟筆刷塗,硬幣上的浮雕人頭和幣值便慢慢成形,越用力,越清晰。畫筆彷彿鋤犁十字鎬,讓人挖掘深埋在古老地質層中的記憶,強迫自己拾起,吹撢去灰土,仔細辨認,面對。原來自己成長的過程中,有一部分遺落在這裡、掩埋在那裡,就這樣不知情頂著龜裂斑駁的身心靈走到今日。

當我開始自立之後,原以為能夠隨自己意願在人生白紙上作畫,興致勃勃地下筆,但是在構圖彩繪中,總出現一些意外的數字和臉孔,依稀彷彿,原來,先前墊在紙張下,被覆蓋住的大大小小事件,已經決定整張圖畫的基底,開始塗畫之後,這些不在預想之內的輪廓便像鬼魅般現影,越是用力,輪廓越深刻。而且,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了。

治療不了。我以為如此。

不管喜怒哀樂,我總是面無表情完成人生該作的事:學業、工作、家庭,過著簡單的日子。但是又不肯滿足這種日子,我開始用一些簡單的方式填充假日,比如:練習書法,從美術社抱回一刀全開毛邊紙,自己關在斗室裁紙,就著字帖橫平豎直點捺:天地渾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一寫幾個小時,往往肩膀手指僵硬,眼睛痠澀,只因為喜歡,也因為這比面對別人時掙扎著該起身或坐下、必須時時提醒自己不要皺眉、要記得咧開嘴來……容易多了。只是這種蠢笨的折磨自己的方式並未讓書法臻於什麼成就,遑論境界,手腕手指所留下的苦痛卻像所臨摹的魏碑,犀利的刀痕斧鑿分明。

我依然渾沌,不解,意識闇黑得像吳竹墨水。

紙還未寫完,便轉而寫作,慢慢自我披露、從頭到腳,從過去到現在,在不同的岩層,不斷挖掘在皮膚下的暗瘡,有時會汩汩流出腥臭的膿液,我期待,擦拭這些膿液之後,傷口會慢慢結痂,隆起蟹足紅疤也無所謂,我已經不去介意痊癒的痕跡讓人瞧見,不想再維持表面上光潔平整而事實上卻深潛在我體內潰爛,以往,時時刺痛著我,而我終於受不住痛疼,甚至轉為無名的憤怒,怒箭四射傷了親近的人,被傷的人不明就裡,無辜地質疑我:這樣的生活到底有哪裡不滿足的?

即使是這樣的話,也像衛生又殺菌的雙氧水,倒在他們看不見的傷口上滾滾冒泡,竄出刺鼻的白煙。

(我們就是這樣被傷害長大的。而且,又學得如何傷害自己,和別人。)

然後我學畫。

畫畫,彷彿為了有一天可以故技重施丟開它。卻在下筆時,一點一滴喚回久遠記憶。

我總習慣、也喜歡隔著一段距離看過去,或許,我也一直用同樣的眼光和心態看著現在,別人覺得我冷漠是對的,他們比我自己更了解我。面對紛至沓來的事物,當下我往往不知所措,母親的話像魔咒,從遙遠的童年傳送過來。

我一直退回童年,偷偷地吸吮著舌頭,吸吮一點慰藉,安靜自足。只希望不要再被發現。

我的舉手投足只能是冷,表情更冰冽。

而且無法為真實的自己作註:「外表雖冰冽,實則木訥遲鈍膽怯熱情悲憫」。正如眼前畫板上這隻徹頭徹尾的愁容小貓,不能強辯說牠其實是已經飽足而快樂,正想離開圓碟,去追逐幸福的毛線團。

不知為什麼,我的記憶是一個奇怪的篩子,再美好的事物都顯得粉細粉細的,一下子都穿漏在篩子網目之下,被時光之風吹散了,而不愉快的事都顆顆渾碩,堆垛在篩子上。如今,繪畫的當下,一顆顆拾起來檢視,我也許可以發揮創意,在石頭上彩繪,把苦痛變成勵志的裝飾品,或者,我用來打水飄,讓它們一顆顆彈跳幾下後,便沉入深深深的海底?

聯合副刊2016.08.17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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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17
好薰原來是憂容童子
要愉悅..愉悅是生命的活水
2016-08-17 13:04:15
海星
老師。憂容只是一張面具啊,面具下常常是耍寶的、愉悅的心
2016-08-17 20:02:49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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