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陳嚼檳榔,香菸不斷,平常滿口粗話,毫不避諱。他從小家貧,國中畢業後投身水電包工業,憑藉苦幹與努力,在業界小有名氣。我與他相識完全是偶然,因為找他修理過家中的水電設備及屋頂,彼此逐漸熟稔起來。有天他約我到後龍海邊釣魚,並到他苗栗的家中作客,慢慢成了朋友。
前兩個月,他又找我商量到越南旅遊的事;因為二十年前,我倆一起到過南越,留下了美好的印象。經過一番考慮,我答應他的邀請。費了一番功夫,訂妥機票、安排住處,規劃旅遊路線,甚至抄錄了駐越代表處的電話,為了怕途中老陳的病況出現變化。
住宿旅館派人到機場接機,中午就在附近的餐廳用餐,這是家賣牛肉的,店門口擺著幾個大鐵鍋汆燙牛肉,切牛肉的年輕小伙子,刀法飛快。店家準備了白切牛肉、燙熟的肉片,外加一盤切牛蹄筋。桌上的菜餚,包含生菜,都有不同的蘸醬。沒多久,老陳面部表情,起了變化;眉心略皺,嘴角一抹淺笑,露出來僅剩的一顆門牙,連聲說:「好吃。」
晚上在一位越南朋友家作客,菜很豐盛,但老陳一樣蹙眉、撇嘴,吞不下去。原本包船遊下龍灣、夜宿海島的計畫無法兌現,因為最新旅遊規定,觀光客不得登島。知道後,老陳的臉色很難看。上船前,我買了幾斤蝦蛄,等船到了海中央,碰到海女在兜售活海產,我問老陳要不要買一些螃蟹,他點頭應允。
船甫出海,下龍灣的美景出現在眼前,老陳視而未見,啜著金門高粱,啖著美味的海鮮,眼前雖有清風美酒,但老陳的面部沒有表情。下船後,計算所有的花費共480萬越幣(合4,800元台幣),老陳聽到後,頗不以為然地說:「兩次買活海鮮的價格都偏高,把錢不當錢。」聽到此話,心中升起一股不平之氣,但又想到他胸中一顆10公分大的腫瘤,算了,不與其計較。由下龍灣回廣德,已經快十點了,包車司機建議到一家賣雞肉糯米飯的用晚餐。
老闆剛把雞抹了脖子,一聽要煮、要蒸的,老陳火了,扭頭往屋外走,嚷著只要吃牛肉米線、湯河粉。剛在路上還碎碎唸,二十幾年前胡志明市的羊肉火鍋有多好吃,北越就是落後,連蘸醬都做不好;並且說,找旅館只要能睡覺,價格越低越好。這個要求簡直莫名其妙,旅館是先訂好的,不能隨意更改,何況價格很便宜。隔天,他解釋,如果無法即時吃飯、吃藥,會影響病情,才會發脾氣。我對他說:「有需要就該事先講,免得他人措手不及。」我開始嫌惡老陳的吝嗇小氣與自我為是,完全不顧他人感受。
餐廳的侍者候在旁邊,我好意提醒,吃麵或米線?他臉一沉,抱怨這幾天全吃米線;我不高興的說,你不是不能吃硬東西嗎? 我點的餐來了,因感冒尚未痊癒,喉嚨發不出聲音,比著手勢說,對不起先吃了。老陳語帶譏諷:「吃那麼多蝦幹嘛?老鳥又沒用了;又說,晚上找個大奶女人,通一通咳嗽就會好」。對於老陳的蠻橫與粗魯,讓我無法與他共處,選擇獨自到順化古皇城遊覽,回程時機車伕不認說好的價格,我懶得跟他吵,付錢了事。老陳知道後,調侃我說,你不是男人。
晚上吃飯前,老陳告訴我,想提前回台。因為喉嚨沙啞,幾乎發不出聲音,我用好大的力氣說:「請把簽證及機票證明找來,一併在旅行社處理。」老闆說:「由順化到河內的廉航機票要找原購處更改,還要補手續費,不如重新買越航機票。」老闆在鍵盤上敲半天,建議明天先到峴港遊玩,晚上自峴港飛河內,再中轉回台灣,但他無權更改飛臺機位,要找河內的華航櫃臺。
老陳卻私下對我說,不改行程了,他認為旅行社不老實,把更改機票的費用越提越高。第二天一早,我們在麵攤相遇,他說機票已由台灣的旅行社改好了,提前一天回河內,並直接中轉回臺。昨晚我忍著喉嚨不舒服,寫說並用與旅行社溝通,白做了。
這下子我火大了,不顧沙啞的嗓子,高聲對老陳吼道:「你癌末了不起啦?一路上嫌東嫌西,不斷跟我唱反調,知道安排行程有多困難嗎? 知道什麼叫尊重人嗎? 你就是個錙銖必較、尖酸刻薄的小氣鬼!我還請假陪你這個隨時會死的人,你還算是朋友嗎?」老陳看我發飆,一句話也不吭,轉身離去。
早上起來,老陳換了另副臉孔,好像完全沒發生任何事。我想跟他分道揚鑣,獨自到惠安走一趟,免得再受他的窩囊氣。老陳卻勸我,一起來的,就一起回去,明天還是去峴港,後天回台灣。我不想跟他扯破臉,加上不停的咳嗽及眼睛發炎,難過到不行,只好同意他的安排。
旅程近尾聲,老陳在香江岸邊船上的景觀餐廳裡,談到他爸生前被醫生惡整,拖了半年才走的事;又說,如果付不起醫療費,他一年前早死了。醫生不斷更換治療方式,標靶、化療、再標靶,讓他的身體益形孱弱,還好底子夠,拖了一年多還沒死,但是萎頓的身子,連找人按摩的氣力都沒了。
老陳嘆了口氣,幽幽地吐出心底的話,這次到越南最主要還是為了找女人,可是罹癌後的化療造成性功能喪失,看到周遭的女人,回想以往的雄風,反而對他是種折磨。原來愛嫖的天性仍在,這次到越南偷抽菸、偷喝酒,似乎無法弭平他強烈的失落感。
老陳以電話交代他兒子某些工程施作暫時打住,等他回去處理;又對我說:「兒子磨了三年,還是不堪擔當大任。」看樣子,他還是放不下。他要的死亡方式,健保卡上已註記。他常說:「死沒甚麼可怕的,轉世投胎,要當黑幫老大。」說著,遠處的暮靄逐漸隱沒,船上酒店閃爍的霓虹,襯托出他臉上的一抹餘暉。我突然間大悟,老陳天生習氣如此,與他是否癌末無關。
中華副刊2018.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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