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我都在同一塊土地上過日子,這塊土地的範圍約略幾百平方公里,經常可以發現燕子的蹤跡。時間呢,穿過幼童時代、求學時代直到現在已經三十好幾年了,我沒有所謂的第二故鄉,更特殊的是,我都和父母同住一塊,未曾離家。直到去年,我才賃屋居住在外,一個人過日子。 父親是節儉的客家人,曾以省錢為由要我搬回家去,我則以往返工作地點所費的油錢不少為由而婉拒。雖然住在外面,倒是每個週末回家一次,好像燕子總飛向溫暖的地方覓食,然後總要帶上幾個便當回租屋處,裡面裝著父親的好菜。父親有三個弟弟三個妹妹,小學時就得幫忙照顧弟妹,幫忙洗米煮飯、澆菜、餵豬,小學畢業就外出當學徒;我呢,從小在父母親的呵護下長大,過著豐衣足食的日子,幾乎未曾吃苦。 我和父親長得十分相像,然而我又與父親有著代溝,最明顯的是,父親認為人生的目的只為了賺錢,並讓家人過上好日子,他是做到了,而我卻不以賺錢為唯一目標,反而去追求父親無法完全理解的志趣,我一直真的這樣想,富貴於我如浮雲。其實我更喜歡的是浮雲,也許我的內心有著浮雲遊子的渴望。 閒暇時我喜歡看看燕子飛翔。租屋處附近有燕子,我便十分喜歡。燕子在春夏之交飛來並養育下一代,雛燕最明顯的特徵就是大大的黃嘴,爭著搶食爸爸媽媽不斷捕捉來的蚊蟲,到了盛夏,小燕子獨立自主,伴同爸爸媽媽以及其它燕子們覓食;白天不見牠們蹤影,到了傍晚,就在租屋旁邊的電線上過夜。我常在陽台上欣賞燕子,牠們在天際高速飛行,不時發出鳴叫,好像在唱歌跳舞,飛了好一陣子,才乖乖降落,準備過夜。燕子愈聚愈多,最多的時候超過千隻。 我喜歡像燕子一樣自由飛翔,常常天馬行空的做著白日夢,而父親卻也放任我自由,只要不學壞即可。我喜歡一個人漫無目的的晃晃蕩蕩,有時會到台北,逛逛二手書店,吃吃媒體報導的小吃;有時會回到大學母校走走看看,好像大學生那般遊走校園,對我而言那並不是懷舊,而是仍在尋找仍在徘徊;在尋找徘徊的路口,欣賞著青春的風景;但是時間川流不息,淘空了青春,我卻渾然未覺。 父親對我相當疼愛,如今最期盼的是要我娶妻生子,並且坦言願意幫忙帶小孩,真是勞碌命喔,他難道不知道帶小孩最辛苦嗎?他撫養四個小孩長大成人怎會不知道呢?而我卻仍未做到這點,也未達到什麼足可表彰自我的成就,只能深切反省,盡力而為。有時心生奇想,假若有個哥哥或者弟弟就好了,就能完成父親想抱孫子的大願,自己便沒有壓力,繼續自由的開展人生的旅程,回到現實,知道這完全不可能,而在無奈中卻感受到青春消逝所帶來的驚疑。 曾經回大學母校參加社團成果展的活動,卻被看成同學的長輩而得到為數不多的貴賓席位子;曾經一個人走在師大夜市裡,卻發現自己的年紀比週遭的同學都大上十來歲;曾經向一位可愛年輕的女子提出邀約,她直接了當拒絕,意思大概是多此一舉、沒必要;回家攬鏡自照,法令紋隱約可見,皮膚不再光滑,不僅頭髮轉白,就連鼻毛也出現白色,再觀察身軀,在手上發現粗糙的膚質以及暗色的斑點,肚子也有了退不去的細紋以及發福的形狀。而我確實是沒準備好迎接中年來至啊。 上回巧合遇到高中學長,談起二十年前的事情,好興奮,事後追想明亮的高中歲月,我激動得幾乎流淚;從年輕開始便寫著「築夢踏實」的座右銘,歷經了十多個工作的洗禮之後,實在不敢再對人奢言什麼理想了,只求可以寧靜度日;而人到了中年還沒有結婚生子,能說什麼呢?想到父親對我的關心,以及他殷殷盼望的神色,不免感到焦慮而怔忡不安了。 父親已經六十多歲了,退休後,仍然繼續勞動著;之前開發財車到處賣早餐,現在則幫雇主粉碎各種青草藥材,女員工再將之包裝出售;一袋一袋的青草藥材好幾十斤,需要父親搬運、秤重、倒入、粉碎、烘乾、倒出,再裝成小茶包送往成品包裝站;工作時需戴著口罩,工作後全身都沾滿了粉塵,且必然的溼透全身;我要父親不要做如此辛苦的工作,父親說,自己還做得來,一天工作五、六個小時,又有週休二日,不知不覺一個月可以領兩萬多塊,不是很好嗎?父親還說,等你結婚的時候,要把你的房間重新裝潢過,要釘上天花板,牆壁要重新粉刷過,無用的小浴缸要請人打掉,加大浴室的空間。我無言以對了。 平常閱讀或寫字疲累時,我會到陽台休息,一邊啃蘋果,一邊數著燕子,季夏時,大約還有五百隻停在電線上,如今入秋了,電線上大約只剩下兩百隻燕子。小燕子們都長大了。而我呢?如今將屆中年,還能是一隻小燕子嗎?還能繼續自由自在的飛行嗎?隔天是週末了,父親殷殷盼望的神色又浮現在腦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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