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謔稱自己再不退休就成了校園人瑞了。
同事說,可是你的面貌體態都看不出來呀。我聽了內心暗暗歡喜,嘴裡半承認半謙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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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吳怡欣
校園裡遇同事,點頭微笑問早道好外,非要事,我少言寡語。學期中以後,退休申請消息走光,迎面,尋常招呼外,間也道賀:「要退休了,真好,恭喜喔。」「恭喜,終於可以退休了,好好喔,好羨慕啊!」「恭喜,要退休了,我還好幾年,真是羨慕羨慕啊!」
恭喜恭喜,有什麼好恭喜?為什麼要恭喜?忽又想起,以往自己不也多次向即將退休的老師說恭喜,我恭喜人家什麼呢?
能想得出的恭喜理由不外乎,不上班坐在家裡有錢領,多出許多時間灑掃庭除,做飯燒菜,讀書寫字,還有,塗二十個指甲油。然而,恭喜的背後卻也隱隱滋長著一些情節的想像:比如,早晨在住家附近社區活動中心,和一群大嬸扭扭擺擺,手腳不協調地跳著各種流行歌舞的同時,目送學童背著書包上學去,然後,收回目光,擦擦汗,和幾個新認識的大嬸喝茶聊天,接著,拎著菜籃上市場,回到家,看電視順便揀菜,掃地擦地板……
想想,不禁打了個寒顫。
小葉欖仁初植時
六月的陽光,耀眼明亮到清清楚楚看見時間一分一秒消逝,記憶,一寸一寸在蔓延。
低年級生放學後的下午,暫時放下手邊忙不完的雜事,走出教室,走廊上顏色剝落的分隔線,中庭廊柱上的黃色防撞條,牆上的紅色消防栓,這些日日視而不見的東西,此時莫名其妙全吸引了我的目光。
走廊前的三棵小葉欖仁,教室右側一排台灣欒樹,台灣欒樹前,靠近校門那棵老雀榕,都以自己的姿態和顏色,流盪著共同的寧靜與和諧。
記得小葉欖仁初植時,不到二公尺高,當時三年級的孩子日記上寫著「小葉懶人像一把傘,真漂亮……」如今,當年的小孩已經大學畢業了,小葉欖仁也高過三樓,並且筆直嫩青,枝幹層次分明,陽光穿透時,地面樹影葉影清晰,像一幅黑白簡筆水墨畫,「小葉懶人」不但不懶,並且認真地美麗著。
教室居二樓,右側陽台外與窗齊高的台灣欒樹,葉片濃綠,每年十月,開滿黃色小花,不久便結出嫩紅的果莢,然後,轉暗紅,待枯褐時,引來一群椿象覓食,男孩子們下課最喜歡在樹下找尋顏色鮮紅的小椿象玩。至於老雀榕,十幾年前,舊教室拆除,改建新大樓時,我多麼擔心老雀榕遭腰斬,私下請求校長為老樹保命,所幸,留下來了。雀榕,果子最多,鳥兒最愛棲息,可多麼奇怪的一棵樹啊,不理會季節,半身黃葉未落盡,半身新芽敲鑼打鼓般急急冒出,不多久又是一身翠綠。
赤日西斜,老師們各自在教室忙著,我駐足也四處流連,整棟樓層空蕩蕩的,孩子們慣常奔跑追逐嬉戲的中庭廊道,一片金燦燦,陽光鑽進全身毛細孔,每一個細胞彷彿都要燃燒起來般,風柔柔地吹,天氣仍很熱,對街洗車廠強力水柱沖洗車子的嗤嗤聲,不但未把樓層的安靜一併沖洗掉,安靜反又更深了一層。
九十九歲才能忘記
期末考結束後,多年來累積的文具用品,完好的送人,剩餘老舊堪使用的留著。七、八顆大小木頭職章和個人印章,四、五個連著頸繩的校外教學參觀識別證,幾張過期的教師會會員卡等等,肯定將來用不著了,仍找個信封袋收好,裝進紙箱。
過去買來放在教室的繪本、故事書、套書,一些送給孩子們,一些裝箱送給親戚小孩,教學檔案資料夾,午睡用的躺椅,個人電扇,個人電腦、螢幕、印表機,三個書櫃,四個教具箱等等,推車一回又一回,上下電梯,承載了多年來教學歲月的重量。
早已進入倒數時刻了,恭喜聲又起,我回謝謝後,總說,不太有感覺耶,真的,只是像要放暑假,很興奮;有時,也進一步說明,所有的整理和搬運,倒像是期末教室搬遷的例行儀式,不同的是,這次物品一趟趟往家裡去了。
教室裡的個人物品愈來愈少了,也提醒我,得找個適當時機告訴孩子們,只是許多話老是在腦子裡飄忽,最後是,明天再說吧,一天延過一天。
也還沒準備好要說,只是上課時曾隨機說出「做事懂方法,有效率,比考一百分還重要,老師說的話,直到,」話很勉強通過喉頭,孩子們隨即大聲說:「九十九歲才能忘記。」我趕緊轉身,假裝忙其他事好整理情緒。此刻怎好像是孩子們即將遠行,母親再三耳提面命?
倒數第三天了,要告訴孩子們的話怎能再延呢?早上第一節課,我說,有一件事,老師要告訴大家,老師和家人討論,也認真思考和決定,想要留一些時間給自己,做一些自己喜歡做的事,比如讀書,那是老師的規畫,所以老師今年要退休了,暑假後,會換一個很棒很棒的老師來愛你們。孩子們出奇地安靜聽我把話講完,然後說:「可是你看起來不會很老啊!」「再陪我們一年就好,好嗎?」「我們叫校長不要給妳退休。」「……」
淚眼相看,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最後卻說:「老師曾經說過好多好多的話,你們要記住,直到,」孩子們接著說:「九十九歲才可以忘記。」
倒數第二天的週三下午,期末校務會議,順便填寫離職書。
各處室的報告,無論回顧檢討或展望,我認真聽著的同時,也深深察覺所有行事與自己無關了。會後,離職書交給人事主任,並取得一張如健保卡大小,浮著「長青」二個淺底綠字的退休證。望著「長青」二字,不經意讀出,也不自覺拉長提高「青」字尾音,我明白這是一種委婉的宣告。
當天晚上,期末聯歡暨歡送餐會上,入口處布置了浪漫的氣球拱門,幾名老師在門口熱情招呼。五名退休老師,一個刻意缺席,二個盛裝打扮,另一個老師穿了件新買的上衣,我,再日常不過的鵝黃上衣,米白長褲,平底鞋。
致贈紀念品後,免不了要上台致詞。我想起剛調來「公正」時,每年大約這時候,全校師生站在操場外圍,離別的音樂響起,退休老師帶著花圈,在校長主任陪同下,校園操場緩步巡禮,這同時,擴音器也傳來一男老師的閩南語話別語與祝福語。音樂動人,聲音感性,可當時,我沒有離愁,只想到,六月的陽光,紫外線這麼強,歷屆退休老師們氣魄真好,沒有一個撐傘、戴帽子,沒有一個穿長袖、戴口罩……
我上台說了多年來心中的真話:女人皮膚黑了一寸,男人就晚回家一小時,昔日只想,輪到我時,怎麼辦?時間真快啊,果真輪到我了,所以,我首先要感謝學校取消校園巡禮的偉大德政,再則……
台下不時大笑,而我,也給自己惹笑了。沒有淚眼。
翌日,結業式,學期最後一天了,往常期末考結束後,課程輕鬆愉快,沒有作業,開同樂會,但那幾天,除了同樂會,我給孩子們看了《魯冰花》,概略上了下學年數學的九九乘法,並要求孩子們暑假先背起來,也出了一些國語和數學作業。最後一次的午餐結束了。最後一次叨念吃飯不認真的小孩。最後一次放學和孩子們互道再見。最後一次目送孩子們下樓。
忍不住回頭,天色還亮著
午後,最後一次改作業,可作業改完了卻來不及給孩子們訂正,只能留字條委託下一任老師幫忙。放下筆,環顧教室,圖書角堆放了幾箱下一任老師的書籍及教學用品,教桌也是下一任老師的文具擺置。教室,漸漸陌生起來了。我點了喜愛的〈卡農〉,以高於平常的音量,讓音樂留置教室,也充塞每一個角落。
於我,教室也絕對是一個私密空間,甚至是一處避風港。
以前放學後,喜歡一個人留在教室聽音樂,讀書寫字,正興時,便對先生稱說作業好多要改,晚點回家,或晚餐自行解決;有時假日家裡燠熱難耐,乾眼症發作不宜終日吹冷氣,乾脆到教室看書寫稿;有一年颱風登陸前,與先生鬧不愉快,非常生氣,更是毫不遲疑,車子往學校開去,樹在強風大雨中彎了腰,玻璃吹得嘎嘎響,一個人的教室,音樂繚繞中,管他手機鈴響。
在成為正式教師前,每當代課期滿,教室搬遷整理時,處處留下的教學痕跡,移的移,拆的拆,擦的擦,只是一年來的情感是難以移除擦拭乾淨的,於是打包個人物品時便淚眼婆娑,並且想著,下個學年會去哪裡呢,不捨之情與不確定的飄泊感一湧而上,多麼渴望安定啊。如今,多年前的心情再度襲上,不同的是,早已安定,不再漂泊,內心卻是說不清楚的失落。
我起身下樓,將教職員工識別證兼電梯卡,交還人事主任,鑰匙交給庶務組長。當下,我明白這意味著各樓梯口拉下鐵門後,我將不能再自由進出校園所有樓層,也無權繼續免費使用學校附設的公用停車場。離開辦公室,想起多年來慣用的電子信箱也即將被關閉停用,當年設定帳號密碼時,想了好久才滿意的帳號名稱,像是戶口名簿被除籍般,即將永遠消失。正思考四百多封捨不得刪掉的信件和近二百的個人通訊錄,如何轉寄或儲存時,迎面而來的同事招呼說,有空記得回來看看我們喔。我微笑點頭。如此熱情的話,過去,我也說了好多次。
進了教室,再度環顧四周,僅僅一天,我像是突然發現什麼東西遺落在荒野,無論如何找尋也找不回。反覆的〈卡農〉樂音中,看著教室外璀璨耀眼的太陽,閃閃發亮的樹葉,中庭廊道,像被一團金黃火焰燃燒般,時間一分一秒被火光吞噬,直到烈焰般的光芒淡下來,色溫回到早晨的清爽乾淨,我才關上電腦,拔除所有插頭,關燈,關電扇,關窗,門反鎖,拉上,那「碰」一聲,像是情感深厚的老房子被法拍般。
只走過一間教室的距離,忍不住回頭,看看我的年級班牌,天色還亮著,亮得我眼中一片模糊。●
自由副刊2017.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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