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春的高速公路,過了台中之後天空明顯的藍了許多,車裡的溫度也暖升些許;窗外馳過幾棵早發的羊蹄甲,粉紫襯川在嫩綠的葉間,讓從濕涼台北出發的她,有股去霉的舒爽。
抬眼,見後視鏡裡,父親身上的蓋毯斜斜滑落,似乎睡著了,出發時緊抓著車門吊把的手指,鬆開了,然而食指中指仍微曲地勾住環緣。她難得開快速道路,更不曾自己一個人開長途車,難怪父親緊張。他一向搭慣了兒子開的車。她也緊張。開車,一直以來都是丈夫的差事,恢復單身後她返鄉有時搭火車、有時搭姊姊的便車,這回要不是父親跟母親嘔氣,率性地開了老爺車上台北來,這時候也不會讓她被編派連人帶車送父親回家。無子女、此刻又無固定工作的她,似乎總被認定為隨時可以差用的閒人。父親適才還絮絮碎唸,擔心她手邊積蓄不豐,老來無依,而後又好似想起這項代誌已經說過太多次了,女兒一定覺得很厭煩吧,唸著唸著聲音只剩在嘴巴裡。她在後視鏡裡和父親的眼光碰個正著,老人家的話尾巴收了音,才停一會又開始:「就算有孩子也無路用,養兒是義務,萬事還是要靠自己,妳自己要有打算啦。」
近年來,父親老了,威嚴傾圯了;她也老了,拘謹的性子鬆綁許多,才比較能與父親獨處,此刻她真後悔沒邀姐姐陪同南下。氣氛好沉悶。她裝輕鬆語氣回父親說,前些日才剛與朋友參觀過養生村,現在行情漲了不少呢,每個月伙食雜支少說也得要準備個兩萬元才夠,朋友們都說要努力攢錢多存養老本,要不哪住得起。
以後呢?她從後視鏡看著問話的父親。
「以後」就買塔位啊,誦經普渡照合約按步來,哎呀,人都走了,還想那麼多……
之前,哥開車送父親過來的時候說父親在生氣。她以為父親這回會多住幾日,怎麼才過一夜就要回家?隔著車窗探看,不覺得父親有生氣的神色。哥哥沒什麼表情,說還不是為了遷公媽牌位的事。父親搖下車窗招喚她,嚷說不下車了,要趕緊返去;又朝兒子擺擺手,叫他趕快去上班。她不知怎麼說父親,傻嗎?哥早幾年不都說了嗎,「住家太小沒有適當方位安放神明案桌」、「上班工作沒有空祭拜」,父親怎還要自己惹氣生呢。她曾經幫忙說話,大哥的家在沒有電梯的公寓四樓,客廳格局還真難騰出空間來設置公媽香案。
父親對她的緩頰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說:「若有心就有所在,人家誰誰三坪大的摩托車店、誰誰家還跟別人租的呢,不也照樣可以拜。」這幾年兄嫂同修自悟了一些道理,父親更聽不入耳了,「說啥人死去魂就散去啊,散在虛無空界,不是寄附在那塊神主牌!伊也不是信耶穌,信同款拿香的,竟講不拜祖先,這是啥道理!」她沒接話。她沒「修」。不懂。不想讓老父更傷感,勸父親「看開一點」的言語也說不出口,那只會換來「無效啦,讀冊讀去胛脊胼」如此這般拉雜的怨懣。
隨著年歲增長,對人情世故她也多少調整了年輕時非黑即白的「正義感」,學習體諒有些時候、有些人對有些事的「不為」,然而體諒不等於認同,對於自己也未必做得到亦無法代勞的,她只能選擇沉默。
車子駛離北部,沿路景象也換了樣,就拿人生終站來說吧,北中部高速公路或遠或近的山崙還望得到一處一處墳場,進入平緩的西部平原後,散置綠茵間的土坏群落景觀變成水泥疊塔。未出嫁前清明掃墓,一年一次上墳,父親總這樣介紹著要哥哥記住:那是祖太,阿祖,喔,彼個查甫祖、這個查某祖,阿公的墓在另一區……。哥哥閒閒地在墓園周圍走來走去,大人也不會特地叫他幫忙做事,倒是她們幾個女孩子忙著小心攀長身子刈去墳頭墓草、壓上墓紙,因為父母再三叮囑著,女孩子不可以踩上墳。一年一年,父親擎香喃喃稟報祖先,哪個子孫讀書工作順遂與否,哪個子孫新婚又哪個子孫添丁……。紙灰焚燃煙塵飛揚,幾炷清香,灑下水酒,擲筊問卜,祈求平安。親人先後撿骨晉塔,她曾隨父親挨擠在祭拜的人群中,在高過她頭頂的牆櫃搜尋,憑藉記憶在迂廊曲道尋著阿公阿媽寄身的小方格,稟告老人家,家人來「做清明」了,請他們來領受子孫的孝思。母親則在家中傳備祭品,拜公媽。
三層樓的老家,母親日日爬上頂樓公媽廳拂拭香案、敬茶上香,攀幾坎階梯就得停步,待喘得過氣了再往上爬。她不敢多想,逢年過節時,兩位老人家得上下那直陡的樓梯幾趟才能將牲禮敬果運送上下樓?僅有那麼幾回年節她剛好返鄉,端著牲禮上樓尚不覺得吃力,下樓時由上望下,窄直的階梯連她也下意識地老覺得踩不實腳步,幾度有就要栽下的錯覺。近年,母親老化的速度明顯,家務種種一件件放手移交給父親,她們幾個孩子心疼母親,慶幸看來還腰挺腳健的父親猶能照顧母親,卻輕忽了父親近來連眉毛都灰白了。父親雖不喊苦,然而幾次提及遷移公媽要哥哥承擔祭拜責任,對一向自詡從不求人的父親而言,可見真的力竭了。
死者已矣,至於魂歸何方,甚至存在否,自來就沒有肯定的答案,對奉祀公媽久久不能交棒,父親心情縈縈難紆,她能懂得;「對祖先要有交代」的責任感趨使父親焦慮,如何說與先人明白,後代子孫的家竟覓無方寸供他們容身?她不捨父親,也心疼案桌上的公媽,因為那之中有她親愛的阿嬤。阿嬤做「對年」時,司公請下公媽牌位,掀開背面隔板取出木摺頁,以細楷寫上「某媽某某」,司公說這叫做「合爐」。她看著生前未冠夫姓的阿嬤,逝後本家名姓退次,背負孕育香火責任的女人,在葉落之後歸的不會是原來的根,即使是未出嫁或是離了婚的女人,身後亦未得回歸根源。對於身後種種,她不曾有過如那刻的思緒翻湧,步入中年,人生的歷練體悟讓她自認能瀟灑淡定,然而彼時竟興起絲微惶惑:若她,孤身零落,若靈猶有知,誠真死無歸處?
父母尚健,她避諱,不把身後事當話題談,不過瑣瑣碎碎的也寫了一些身外物作何處理交代子姪甥輩,有時閒來取出瀏覽,恍如打開未來。她思及自己的未雨綢繆偶而也不覺一哂,人生來去空空,自己尚罣礙如斯,終究算是想得開抑或放不下呢? (本文摘選自作者即將出版之《唐棉》)
中華副刊2017.06.06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