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起沒入海中,細雪般的泡沫和冰藍的水直沁眼底心頭。由導潛帶領著往更深湛處潛去,光線由耀眼絢亮的藍,轉為幽幽一片靛青。
導潛伊蓮是個嬌小的法國人,獨自在菲律賓長灘島經營潛水店,面對不擅使用英文聊天的我們,除了例行的潛水計畫說明潛點地形、海流、生物、最大深度、潛水時間,她大多緘默不語,只靜看我們邊整理氣瓶及攝影裝備,邊七嘴八舌交換每一次下水的新奇發現,只在與我們視線相會時,頑皮眨著碧藍的眼睛,咧嘴一笑。對海的狂熱是我們共通語言,不需翻譯,她很懂得這種興奮。
第一天的潛水測試,她依眾人的能力安排接下來的行程。看她指揮調度,所有人員及裝備都井然就緒,不禁令我好奇,這樣的女子,離鄉背井長住在不同人種、語言、文化、風土的東南亞國家,從大西洋到南太平洋,該需要多大的割捨與隨遇而安的器度?
幾天來的行程,我如入大觀園的劉姥姥,覺得樣樣稀奇,亦步亦趨跟著教練,他拍攝什麼我便湊趣瞧什麼,雖然有時覺得游掠而過的斑斕蝶魚比眼前的嶙峋斑駁礁石,或平凡無奇的沙地來得絢麗可觀,但我知道,在教練的鏡頭下,這些不起眼的角落可能隱藏著劇毒的玫瑰毒鮋,或者趴伏著移動時蹣跚可愛的躄魚,也許是隱匿沙中的比目魚……,沒有能識破生物擬態的火眼金睛,我只能像鮣魚般緊緊跟著教練。
由於好奇、也怕拖累所有潛伴,我的潛水技術慢慢磨練成形。我以為對海的探索只待潛水技巧嫻熟,這水中世界便為我所恣意享有。
伊蓮知道我們是以攝影為主,頭幾次下潛老趕不上她既定的景點,我們彼此心知,最美的不一定都在終點等候,當它不期然出現,如果為了趕路而錯過仔細端詳,拍攝,即使到了終點,面對目的地時,仍會有隱隱的遺憾啃蝕不滿足的心,於是索性放慢步調,當下即是風景,她也樂得走走停停,隨我們去發現驚奇。
最後一天潛水,當我們邊漫遊,邊飽覽海中奇景, T從前面遞過來一隻河魨,牠的身體已因受到驚嚇而脹得圓鼓鼓,棘刺賁張。像在台灣潛水一樣,我們遇到河魨總是乘機捉弄一番,這是每位潛水員初次下海結訓時,教練為緩和緊張情緒所安排的餘興節目,看到因為膨脹而變得行動遲緩,拚命地搧動尾鰭卻只能在原地打轉的笨拙,每個菜鳥潛水員都會開心,忘記剛才為了測驗而比河魨更緊張獃笨的自己。
河魨正怒不可遏地嗔視,我把玩在手,看牠嘟嘴的神情,極滑稽。不想,原本在前面帶隊的伊蓮回頭一箭步衝過來抓住我的手,以嚴厲的眼光制止我,我像誤觸令皮膚灼熱的火珊瑚立即鬆縮手。即使在冰涼的海水中,面鏡罩了大半的臉,仍覺得臉上雙耳一陣羞赧的滾燙,久久不褪。
後面跟來的不知情的 M,看到這隻餘怒未消的河魨,又自然地拾起,伊蓮看了又是一急,大力搖動雙手,在 M還不明所以時,她做出單腳跪姿,雙手合拳乞求,雙眼滿是憤怒、不解、焦急與無奈。第一次在和善的導潛眼中看到如此複雜的眼神, M訕訕地縮了手。
這一幕所有潛伴都清楚目睹,也不解為何伊蓮的反應如此激烈,所有動作停頓下來,唯有一陣詭異氣氛隨著紛亂的氣泡,升騰直上。
伊蓮以強烈的手勢、眼神示意我們不得再碰觸任何東西,等大家做了保證之後,才繼續上路。但我已經失去原先的好興致,其他人似乎也不再見獵心喜,水中原本是個無聲世界,但是此時,比寂靜更深沉更荒漠的肅穆氛圍,像海水浸潤了我們……
腦中不斷重複剛才的一幕幕,不知哪裡出了差錯?只是玩笑罷了,河魨最後不是氣消,恢復正常體態平安離開了?我們並未傷害牠呀!倒是這股氣反而吹脹到我們身上,每個人身上看不見的意念棘刺正張牙舞爪,四處噴射。
教練一向自負,他帶著大家潛水,純粹只觀光及攝影,一概不破壞不獵取海中生物,不管在國內或國外,他約束隊員不購買任何珊瑚貝殼等工藝品,以免消費助長更浮濫的採集。我們是如此愛海,教練所拍攝的影片不知打動多少人的心,演講時總不忘對聽眾誘之以美、動之以情,喚醒珍視海洋及生命的覺知,提供以欣賞方式來親近海,取代以往只知大嚼大啖海鮮滿足口腹慾望。他在台灣潛水時,看到魚蝦蟹陷身漁民隨意丟棄的漁網中,便放下手中的攝影,將生物一一解放出來,也常號召同好下海撿拾廢棄漁網。這不是尊重生命、愛海的表現嗎?教練如此自許,我們也毫無質疑。
伊蓮在前方奮力踢蛙鞋,不再優雅與耐性等候,有時回首投以不信任眼神,如同我們所接近的每一個生物般警覺。我們像被訓斥一頓卻完全摸不著頭緒自己哪裡做錯事的孩童,只好默默跟隨著伊蓮。一個氣泡在眼前由細沫漸漸昇騰,漸漸變得巨大,我看清其中包裹的想法,她不認同我們的行為,甚至怒氣填膺,顯然她不認同我們的行為僅僅是遊戲而是……粗暴?虐待?
是虐待嗎?……
氣泡遽然扎破,我怦然心驚,雖然我們自詡熱愛潛水熱愛海洋,在伊蓮眼中我們竟是粗野不文明的人嗎?以她的標準,我們的愛顯然還不夠徹底、不夠細膩。我們以台灣一貫對待海洋的粗暴、貪婪作為比例尺,來丈量我們的愛心,自以為擁有不同一般人的理念與作法,殊不知尺有所短,禁不起她的「尊重生命」這量尺的檢驗。我恍然,一直以為所謂「愛」,就是不佔有不破壞,卻遺漏了「尊重」,只能遠觀不褻玩,讓萬物自生自長,保持尊重的距離,才有愛可言。
我知道珊瑚如此柔弱禁不起踩踏、知道鯨豚數量銳減中、經濟魚類因為過度打撈而枯竭、我欣賞蝶魚是海中游走的絕艷……,凡此種種,都是需要關注保育的對象。但是,隨處可見的河魨多如屋角樹上尋常的麻雀,嬉逗一番有何妨礙……我忽地警覺自己狠狠中了「愛有差等」的蠱,顢頇以為美麗的、脆弱的、稀有的才是愛的對象,關懷保護的目標,不曾有過「眾生都該一視同仁」的念頭。如此想來,以往在海中自覺無傷大雅的嬉戲,甚至為拍攝出美麗照片而移動東西,即使事後放回原處,也許在伊蓮眼中都成了嚴重侵擾甚至是破壞?
伊蓮隻身來到這純樸的小島,應不只是為商業利益而已,否則,她大可像當地導潛一般,一味迎合觀光客需求,為滿足我們想拍攝一公分大小、擬態能力極佳的豆丁海馬,他們幾乎摸遍整株豆丁海馬藏身的海扇逼牠移動現身;翻轉海葵、海百合,尋找共生的蝦蟹;幫我們準備好食物去餵食魚群,讓我們享受被魚群環繞乞食的樂趣……。然而,我心裡清楚:當地導潛愛的是觀光客,伊蓮卻是愛海的。我早該從她在導潛的過程中,動作溫柔有情,一邊撿拾海底垃圾看出端倪,如果我更有悟性些,我更可意識到用餐時,她盤中簡單純素的食物。是我的駑鈍,當受這兜頭的棒喝。
這一記棒喝也敲醒我的迷障,潛水是該好好提升技術,能悄無聲息接近而不驚擾,是對生物的尊重,但是該琢磨的又不只有技術,不只是沾沾自喜耗氣少的能耐,也不是和隊員比賽辨識魚族的種類,以示博聞強記。甚至,眾人熱中拍攝照片應該也只是某種過程,而不是終極目的,不能一味耽溺,至於終極是什麼?不是一時所能想出,值得日後仔細思索。
我悄悄決定,上岸後,向伊蓮道歉,致謝。因為伊蓮是以另一種方式開悟了我,她為我指出一條可以深潛之路。
**刊載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08.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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