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915
先說在前面，直三個小時以後的現在，激動的情緒，仍然無法完全平復，那是活生生就在眼前發生的事情，而且，是在我的介入之下，甚至，如果說有人說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也完全無法否認！是，是我讓他們決定離婚的。但要是你們問我，我後不後悔？按著仍然快速跳動的心，撫著因為激動而炙燙的臉，我會回你們一個最燦爛的笑容，不會！我不後悔！甚至，這或許是一個，對大家都好的決定。
上個星期，當他們有說有笑地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心裡想著，真是一對璧人啊！他們一定可以克服這個阻礙的，只要再努力一點！幸福的婚姻，對他們來說，應該不會是一件太困難的任務的。
一切就緒之後，拿出準備好的兩只布偶，一隻，我們姑且叫他安安熊，另一隻，叫做蒂蒂兔，在他們還摸不著頭緒之際，我告訴他們，今天，我要講個故事給他們聽。他們兩個相視一眼，興味盎然地看著這個東方來的治療師，準備聽我講故事了。
「在不多久的從前，安安熊在某個特殊的場合，看到美麗的蒂蒂兔，一時之間驚為天人，忽略了身邊的所有事物，只知道自己的心是隨著蒂蒂兔的一頻一笑而跳動的；而另一方面，蒂蒂兔其實並不是完全沒有受到安安熊的吸引，他那親切的笑容以及為自己神魂顛倒的模樣，幾幾乎融化了自己。所以當安安熊鼓起勇氣，向蒂蒂兔表白的時候，那種渾然天成的一拍即合，讓所有的人都獻上最誠摯的祝福……」
在我講故事的過程中，他們兩人時而相視一笑，時而抿抿著嘴點點頭表示同意，於是，我繼續。
「但是，有一天，蒂蒂兔發現，為什麼每次安安熊心情沮喪的時候，總是將她排拒在外？為什麼，他寧願去和其他的熊熊聊天打屁，也不肯敞開心扉告訴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她不是應該是他最親密的人嗎？他們的距離，為什麼，從來無法再靠近一點？於是乎，有一天，蒂蒂兔再也忍受不了了，對著安安熊說，『親愛的，為什麼你不能跟我分享你心底的憂傷？』安安熊嚇了一跳也似地看著蒂蒂兔，蹬，蹬，蹬地，向後連退了三步，把蒂蒂兔的關心視為對他隱私的侵犯與控制，搖搖頭，難以置信地撂下一句『我的憂傷？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啊！妳為什麼連這個都要管？』然後，轉身離開。安安熊，在屋子的角落裡，將不曾真正開啟的心門，又上了一道鎖……淚眼汪汪的蒂蒂兔把受到驚嚇的安安熊的反應視為對自己的拒絕，所以，拎著一顆受傷的心，咚，咚，咚地，也向外退了三步，將彼此的距離，又向外拉開了一大步……」看了他們一眼，瞄見了她眼角的淚，以及他的落寞，我的故事，在此打住。
「是這樣嗎？你們的故事是這樣發展的嗎？你不習慣改變你們之間的距離，因為你說你需要自己的空間；而妳，不滿意你們之間的距離，因為妳想要更多的分享與親密。所以，當妳，蒂蒂兔，向前一步，探向安安熊，試圖拉進你們之間的距離的時候，你，安安熊，一時半刻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空間被侵犯了，所以，連連後退，試圖去保持你們原本那種讓你感覺到舒適的距離……」他們，一起點了點頭。而她，拿起面紙，輕輕地擦拭著奪眶而出的淚水。「於是妳，蒂蒂兔，」用眼神告訴她，沒關係的，我了解，沒關係的。「把安安熊的後退，視為對妳的拒絕……」意料之外地，她自己接下去說，「所以，進一步，在她自己和安安熊之前，築起了一到高牆……」再次意料之外的，他轉過頭去，難以理解地問「啊？妳在我們之間築了一道高牆，只是因為我不跟你說我的心事？那一直都是自己處理的啊！別人沒有辦法幫忙的啊！」
看著他們兩個眼神的不斷交流，無法理解這當中發生什麼事情的我，將安安熊以及蒂蒂兔遞給他們，說道，「好啦，現在換你們告訴我，你們所知覺到的故事啦！」
尷尬的兩人，拿著布偶把玩了一下，她說，「其實，妳說的故事就正好發生在我們身上……」笑了一笑，謝謝肯定了我的觀察。「不過，還是有一些事情，」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像是，蒂蒂兔有時候心裡有什麼挫折，想要找安安熊聊聊天紓解情緒的時候，安安熊，總是不太搭理蒂蒂兔……」看著尷尬著笑著的安安熊，指了指他手上的玩偶，對著他說，「安安熊，你可以告訴我們是怎麼回事嗎？」深吸了一口氣，他有一種引頸就戮的下定決心，「因為……安安熊不知道該怎麼做……安安熊不會安慰別人，安安熊也不知道怎麼幫忙蒂蒂兔處理她的問題，所以，安安熊唯一習慣的處理方式就是，轉身，離開……」
啊！好想就這樣過去，拍拍安安熊的肩膀，告訴他，乖乖喔！這其實需要學習的，我們慢慢來！不過呢，當然沒有，不然被告，那不就提早被遣返？
點了點頭，柔聲地問，「你不知道該怎麼做，是嗎？我也不知道！我們問一下蒂蒂兔，像這種時候，她希望你怎麼做好嗎？」
安安熊，在他的手裡蹦蹦跳跳地跳到了蒂蒂兔的身邊，說，「親愛的，妳希望我怎麼做呢？」蒂蒂兔，帶著哽咽的聲音，輕輕地說，「其實，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在我身邊陪著我就好了……我只是想要你陪我說說話，沒有期待你幫我解決什麼問題……」
看著他們，我提醒著他，「你聽到了嗎？她要的只是陪伴！」轉身，看著她，「妳注意到了嗎，有時候妳以為的拒絕，其實是他的不知所措……」看著他們兩個，我為了這次的治療，下了個結論，「所以，讓我們一起找出讓彼此理解的方法好嗎？」送走了含淚點頭微笑的他們，我以為，我們還有一段拯救婚姻的長路要走……
一個星期以後的今天，看著他們依舊有說有笑地進入治療室，依照往例地，我問了問他們這個星期發生什麼事情。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說，「我們聊了很多！」
「哇！」這對我而言是劑強心針呢！他們從來不這樣聊天的。「那，聊些什麼，感覺如何？以前，有過這樣的經驗嗎？」一口氣連問了三個問題，其實，這是不好的示範，因為這樣會讓客人不知道該先回答哪一個。所以，我趕緊，排列了一下問題的順序，「以前有這樣聊過嗎？」為的是確認這對他們來說是新的經驗。
搖搖頭，相視一眼。感受到他們中間有些隱隱流動的連結。
「那，感覺如何？」這個問題在於讓他們記住這個新經驗的感受。
「呃，」她說，「可以說是一個正向的經驗吧！我們以前沒有聊過這樣深入的話題，這算是第一次，我們開誠佈公地談論這麼多事情……」她的眼光飄向他，他接過她的訊息，點點頭，「沒錯，我們從來沒能這樣好好地深談過……」
愈說我愈興奮，不住地嘴角上揚，「那，你們討論一些什麼？」
「……」兩個人，繼續用他們的眼神交談著，並不出聲。
「哈囉！」我看著他們，開玩笑著說，「我需要有人幫我翻譯你們中間發生什麼事情。」
她看了他一眼，他回她一眼，她說，「親愛的，就讓你來說吧！」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我們，討論了很多我們的不同……很多在價值觀念上的不同，在婚姻認知程度上的不同……」
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是說不上來，於是，鼓勵他們繼續告訴我更多訊息，「所以？」
他，喘了一口氣，繼續慢慢說道，「所以，面對我們的婚姻，我們還沒有決定要給承諾，或是不給承諾，因為我們有著，太多的不同……」
「等一下等一下，幫我一下！」事有蹊翹，不同，那又怎樣啊，為什麼要一直強調？「你們說，不同，但是不表示不能接受，對吧？觀點可以不一樣，但是並不表示你們不能接受彼此的觀點，是不是？」
想了一想的他們，她回答，「這得看狀況。」
「什麼狀況？」我得搞清楚發生什麼事情。
他接下去，「像是牙膏怎麼擠，衛生紙要不要丟到馬桶裡面，對這種小事情的觀點當然可以不一樣……但是，對於婚姻中的重要價值觀念，我們真的很不一樣……」
「南轅北轍！」她強調。
「像是什麼？」我，試圖要在他們的不同中找出相似點，並且讓他們知道，換句話說，在力挽狂瀾。
「像是，我們對我們未來的計劃，我想要搬回我出生的都市，她想要到不同的國家去旅行；像是，什麼時候生小孩，生幾個；像是，宗教觀念；像是，人際關係的界線；像是溝通的模式……」他們兩個人邊討論，邊將他們的相異之處點了出來。
「這些，不是絕對的黑與白是嗎？可以有妥協，有灰色地帶的，對吧？」垂死掙扎的治療師。
他們笑了一笑，他像是想通了一樣地對她說，「親愛的，沒有用的是嗎（It doesn’t work out, does it?）」她回給他一個嬌媚又理解的笑，「是啊！我也這樣覺得！我們的差別太大！」
啊！別啊！別在我的面前宣判你們婚姻的死刑啊！
或許，我的表情太過震驚，他，第一次，笑得如此開懷，他說，「看到妳如此震驚的表情，讓我好高興！（I am so glad to see your shock！）」回過神來，我笑著對他說，「我也很高興你看到我的震驚會如此高興！但是……」我整理了一下思緒，「所以，現在是什麼情形？」
相視一笑的兩人，鬆了一口氣似的，說道，「我們，或許就讓那個D開頭的字（Divorce），進入正式的程序了吧！」
那，這是預謀嗎？你們耍我的嗎？「我可不可以知道，你們今天來之前就下了這個決定了嗎？」天哪，別承認你們真的是耍我的，那我會很受傷的！
「不不不不」，他們兩個，異口同聲地忙不迭地否認。她說，「今天在來之前，我們並沒有什麼樣的結論……」他接下去說，「但是，在整個治療之後，我們發現了我們之間的差異實在太大……是妳幫我們釐清了這樣的差異」她跟著說，「而且，是妳提供了這樣的氣氛，讓我們兩個都願意誠實地說出來……」他點點頭，「我不後悔我提出來……」她回個感激的微笑，「我也很高興你提出來，要不是因為這裡的氣氛，我們都會繼續ㄍㄧㄥ在那邊，沒有人願意當壞人……我想，」她對著我說，「我們還愛著彼此，但是，沒有愛的感覺了（We still love each other, but we are not in love）……」
「所以……」我已經無力可回天了，但卻不願放棄最後的希望，「如果你們重新有了愛的感覺，那些差別還會是問題嗎？」
他們，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清楚的告訴了我我的迷思，「有著愛的感覺，讓我們忽略掉了我們之間的差距，遮蓋住了其實我們並不適合的事實……這也是我們結婚的原因……今天這樣的結果，來這邊和妳談話的這幾次過程，對我們而言，都是個正向的經驗。我們，還可以是很好的朋友……這是個，完滿的結局（Happy ending），不是嗎？」
看著他們放下心中一塊大石之後的笑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那笑容是真切的啊！那我，緊抓不放的，又是什麼呢？於是，笑著對他們說，「那麼，恭喜你們囉！」
楞了一下的他們兩個，不約而同地大聲笑了出來！是該恭喜的，不是嗎？拆散了一對怨偶，或許造就了的是，兩個更快樂的完整個體，以及往後的無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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