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老實話,我從來沒有想要聽過德步西的音樂;架上僅有的德步西曲目的錄音,全部是因為夾帶在其他曲目裡被暗渡陳倉帶進來的,諸如米開蘭傑利DG套裝裡面有兩張德步西,又諸如法朗克小提琴奏鳴曲的錄音裡常會跟德步西小提琴奏鳴曲配成對,還有Celibidache套裝裡面那張連封套都沒拿掉的德布西的海。我從來沒有主動想要買過一張德步西的錄音。
有沒有甚麼特別原因?沒有,就是不投緣,不曉得德步西的曲子在做甚麼,整首聽下來不知道梗在哪裡。不知道梗在哪裡,好像就不曉得要跟他有甚麼共鳴,不曉得從甚麼角度切入,聽來聽去就是一團混亂的毛線球,整個打迷糊仗。
無論你是否對德步西與我有同樣的偏見,我都推薦Aimard新的德布西錄音(DG),曲目很簡單:Prelude Book 1 & 2。推薦理由也很簡單:Aimard讓我認識了德步西。而這同時也是一張既適合入門者品嘗、也能堵住挑嘴雞牙縫的作品;至於高純度音響迷,可能力道就差了點,畢竟德步西的鋼琴獨奏,動態範圍有限。除了DG這張,Aimard之前在Warner Bros也錄過多張Debussy,我今天晚上購入的曲目是Image book 1& 2,還有Etude book1 & 2,具有同樣水準的演奏。
德步西曲目的特色,跟該國的文化特質如出一轍:在小地方做文章,相當Art-deco,然後很多很多的小地方拼成一個大地方,就像一張地毯;所有的圖案都是一根根不同顏色的纖維所組成。要執行出這種地毯般的音樂,最重要的莫過於指法,尤其如何運用手掌、手腕、手指前端的柔軟度,以不同的觸鍵力道彈出各種音色,才足以一點一滴的將德步西的曲子從亂中整理出序列來,並且使之清楚而美麗。如果鋼琴家可以讓聽者感覺彷彿「看得到」德步西的音樂,「感受得到」鋼琴家指尖的移動和觸鍵的顆粒感,我就認為成功了;做到這一點,其餘音樂側標上常提到的音色變化、光影流動、如印象派畫作...等形容,全都會隨之而來。除此之外,或許鋼琴家本身還會想強調某些特定段落的張力,那他/她就會加進多一點的力道,擴大動態的範圍,從指間的撫觸感延伸到上半身的爆發力,反之亦然,那音樂流動的落差便會更明顯;但是擴大動態會產生風險,便是過強的戲劇張力和衝突感,有悖於德步西強調順暢、流動的基本體質。如何拿捏兩者之間的平衡,是在指技之外,考驗演奏者的表達能力。
如果鋼琴家仍然只是用一個蘿蔔一個坑、一個音符一個觸鍵,以單純彈奏旋律的線性方式去演奏德步西,而沒有思考雙手與音符之間流暢而水乳交融的互動,甚至欠缺對整體音樂的想像,這樣的德步西就讓人如墜五里霧,看不出全貌。換言之,演奏德布西的鋼琴家,他的大腦得放任自己的雙手去玩琴譜,當他越放任雙手,雙手越放鬆,這樣的德布西就越細致、肌理越清楚,同時全貌也更鮮明。Aimard做到了,他展現出對手指游刃有餘的精密控制,並且捨棄強調張力的做法,德步西在他指下毫不遲疑地流洩而出,一如水銀瀉地。
從上周六買回Aimard的德步西,我每天都在聽這張錄音,愛不忍釋。它彷彿在告訴我,站在聽眾立場,聽音樂也有一種角度是,無關乎和諧與否,也無關乎情緒多寡,也無關乎詮釋觀點,它就是用不著有梗;為什麼不能每一首乍聽之下都很像呢?為什麼不能雷同的二十幾首曲子擺在一起,只求表現一種氣氛呢?為什麼聽音樂一定要「懂」呢?為什麼不能只是盲目的「感覺」呢?
喔,對了,德步西的音樂還有一個好處:你隨便從哪裡聽進來都可以,隨時想走也沒問題,起身上廁所啦,講個電話啦,都沒問題,等你再回來,也不感覺好像曾經離開過;用不著按下Pause,彷彿錯過幾分幾秒那段精彩的部分,也沒有因為期待在幾分幾秒會出現一個超級大梗,結果時間越接近越緊繃。如果手邊正好在做其他的事情,德步西不會吵你,也不會突然到甚麼高潮段落打斷你,可是當你累了想轉移注意力放鬆片刻,你轉頭仔細聽聽德布希,他也可以讓人耳目一新,不會覺得無趣沒搞頭。德步西的音樂像貓,他其實離你很近,可是你不用把太多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偶爾注意一下就好了;貝多芬的音樂明顯是條狗,永恆不變的忠誠的主題,永遠為你的沮喪效力;拉赫曼尼諾夫則是德布西的彼端(GEE~~~如無特別需求,我相當害怕Rachmaninov),死纏爛打地一定要你集中所有的目光,否則他就不滿足--可惜我動物星球看得不夠多,找不出動物比喻Rachmaninov。
在此不去狗尾續貂地描述或整理這張錄音的特色與細節,介紹甚麼都很多餘,再怎麼詳盡都有遺漏;各位,聽就對了。
我很汗顏地、也挺好笑地承認,Aimard這張錄音,是本人頭一回、破天荒主動購入德步西曲目;所以說,究竟本文有多少可信度,不用太認真去理解,我只想分享一種聽音樂的驚喜,聽到一種新角度(對我而言新,對各位而言有可能是老調重彈)所帶來的想像空間,同時也自我意識到,原來,過去主觀認定不喜歡法國曲目,是被過多德奧作曲家邏輯,以及音樂史序列邏輯牽著鼻子型塑出來的某種慣性。另方面,基於上述慣性,同時習慣性地傾向接納強調動能、爆發力、著重自手臂力道延伸以下的剛性詮釋風格;變得極度重視momentum,而忽略了sustainibility。
過去幾個月以來我其實失去了聽音樂的動能,猶記得在今年開春,在此信誓旦旦要把馬勒交響曲、舒伯特鋼琴奏鳴曲弄得滾瓜爛熟訂為年度目標,殊不知此番壯志老早煙消雲散,既不想看任何新上市的CD、開發新曲目,也不想把馬勒、舒伯特廳得更熟稔,連廣播都可有可無,每天就在easy listening音樂裡打轉,沒有音樂也沒關係。我很清楚知道自己迷失在許多亂糟糟的念頭裡,或稱為「中年危機」,茫然失落以致於連聆聽的能力都喪失。
今天晚上,忍不住多買幾張德步西(包括Aimard以前在華納錄的練習曲、印象,和Bavouzet在Chandos錄製的兩張德步西,我選第一和第四張),並且愛屋及烏地又追加一張Aimard彈的拉威爾鋼琴協奏曲(是的,我慢半拍到現在才買~~);不過--雖然系出同源,我發覺德步西與拉威爾不適合混在一起聽。
我很珍惜這份睽違已久對音樂的渴望;現在我曉得,儘管對音樂做為一輩子的嗜好深信不疑,甚至覺得音樂已經成為DNA的一部分,仍會像哈哈鏡一樣忽遠忽近、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一下朦朧、一下清晰。這關鍵不在音樂無趣,不在興趣熄火,而是自我出問題。給自己一點時間、放輕鬆;when your brain calms,music begi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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