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先前那位大二同學的留言,提及她同學加入心靈成長團體,讓我想起阿白。
阿白是差我一屆的直屬學妹,我大二的時候,她大一,我們都是六十號。敝校二十多年前的學號,是按照地區由北往南排列,所以學號相同暗示著我們來自同樣的區域--台中,阿白的確也與我來自同樣的高中。或許因為地緣接近、性格互補、住在同一棟宿舍,也可能因為我也滿想當個照顧人的學姐,我們相當談得來。
她是一個文靜、瘦弱帶點羞澀的女孩,說話細聲細氣,見到熟人都會露出親切的微笑。可是大一上學期開始沒多久,她越來越瘦弱,而且逐漸笑不出來,理由很簡單,大一的課程太困難也太繁重了。
真是不曉得哪位天才教授為外文系排的課程!
外文系最重要的一類課叫做文學史,文學史貫穿大學四年每個學期,從西洋文學概論、英國文學史、歐洲文學史到美國文學史,學分數最多,課本最重(超過兩千頁的精裝本),內容最困難,偏偏老師通常最沒啟發。文學史課程的安排在二十多年前,是非常按部就班地、想當然爾地,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從最古老的西元前經典史詩到二十世紀美國文學作品,也就是從最陌生的內容和英文(古英文),學習到最熟悉的內容和英文(即美式英文),再實際落實到學生的學習階段,就變成你對外文的理解最生嫩、最茫然、最不知所措時,要學習最困難、最陌生、最遙遠的文本,而當你相對在各方面比較老練之後,卻只要花花小指頭就可以搞定指定讀物。
這還沒完,文學史再怎麼重,一個學期也只有三學分,其餘還有文學作品導讀、英文、作文、英語聽講等一大堆當時被嚇得屁滾尿流、現在覺得狗屁倒灶的課;全部加起來,大一的必修就有二十二學分,滿學分是是二十四,等於八分之七的學分都已經被排滿了,而大家也知道學分數通常又略少於上課時數,因為有好些零學分的課程,諸如體育、實習也放在課程中。一入學你連選都不用選,每個人一份burger King三層火烤牛肉大漢堡大套餐,或者是麥當勞最新的九盎司牛肉堡大套餐,乖乖給我吃下去就對了。
每個人都要經歷西洋文學概論的煎熬,大家態度不同,最普遍的做法是打團體戰。考試前幾個人組成聯合陣線,大家各讀十頁,把單字、意思都搞懂,然後互相交換,用最有效率的方式考過再說。不曉得為什麼,多數北部學生都非常務實地用團體戰搞定文學概論的考試,但是中南部學生一方面可能也不了解怎麼取巧,另方面可能也搞不清楚狀況,還有就是人數不夠打團體戰,總之,中南部學生通常都呆呆地自己一個人讀完全程,我是,阿白也是。
課程之外,陌生的環境也讓人倍感壓力。
敝校完全可說是被北部學生的大本營,全校應該二分之一強都來自於台北知名高中,其中一半是建中、北一女,四分之一是附中、中山和景美,再剩下來的一半就是其餘高中;我們系上也幾乎複製這個比例,一半以上都是台北學生,其餘就是來自全台灣。若非你身為廣大台北人的其中一分子,坦白說這種寡佔的氣氛並不讓人舒服甚至有點莫名其妙,走進教室,一眼見到的是一群已經熟識的人聚在一起高聲談笑,彷彿這裡已經是家一樣的自然,她們也沒有想認識其他新同學的欲望,因為她的眼神停留在你身上的時間不會超過五秒,招呼?別想了,馬上掉頭過去繼續談笑風生。相對於這一群,另外一群零星地分布著,望著那群自以為回到家的人,眼神深處透露出無比的茫然和不知所措,表情卻是羨慕和帶點嫉妒的。
然而若比起工學院女生的遭遇,文學院女生應該心生慶幸。
例子一是高中的直屬學妹考進交大電子工程系,幾個月以後她捎封信給我,內容大致是:她懷疑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班上五十多個人,只有兩個女生;在選班級幹部的時候,這兩個女生非常「合情合理」地在男同學的民主暴力之下,一個成了負責辦活動和聯誼的康樂股長,另一個成了輔佐班代的副班代。我學妹寫,她算「幸運」,因為她是那個副班代,不用辦活動,但是她心裡也非常惶恐,因為一直讀女校,又不擅言詞,她不曉得該怎麼跟班上五十多個男生相處,但是她也只能走著瞧。
例子二,敝校電機系一百二到一百五十人,全系僅有七個女生,根據這些男士的標準,電機系女生的長相自是不用期待,同時因為她們積極認真的學習性格,令原本不甚期待的容貌愈發散發出某種威脅感,所以他們為班上這七位女同學合取一個綽號--「電機七妖」。當那些個電機系好朋友談起「電機七妖」時,臉上滿載著自以為幽默又理所當然是個玩笑的表情,笑得花枝亂顫,我心想雖然耍低級也是工學院文青的必備要件之一啦,但各位平時那股深度、聰慧與優雅哪裡去,竟然會粗魯地取笑身旁的女同學?真是笑不出來。
總之,大一新鮮人的考驗,其實是全方位而且過去經驗無法適用,每個人得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你也可以說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再回過頭來看阿白,她是個非常勤奮踏實的學生,上完幾堂課以後,打從心裡感覺自己程度實在太差了,聽說讀寫樣樣比不上班上那些台北的秀異份子,她甚至幻想自己大概每科都會被當,為求生存,她所有的時間都拿來查單字、讀書,課間十分鐘、中午吃飯時間,晚上晚自習讀到三四點是正常,如遇考試前一天,她鐵定徹夜不眠,考完回來再睡覺。
偶爾我到房間找她,靠在房間門口聊個小天,她多數時間滿臉疲憊、雙眼紅絲,有時說起自己的無力和沒日沒夜的壓力,她總會默默紅了眼眶而且落淚,不曉得自己還能撐多久,可是溫順的她最終仍舊擠出親切的笑容,告訴我她非這樣做不可,她也很認命,因為她覺得自己實在程度太糟糕了,沒有自信可以在系上繼續待下去。我除了敲敲邊鼓鼓勵她,陪她吃吃飯、聊聊天,其實也使不上力,大環境就是如此。
當時,學校周邊悄悄出現許多非常和藹可親的學長姐站在路口,見到你,他們便拿出一份問券要你填寫,內容不外乎是詢問你對生活滿意嗎?生活上有哪些困擾?諸如此類的問題;填完問券,他們便會邀請你到某棟大樓的樓上看一段短片,短片的內容可以說是問券上的問題的簡答,不外乎傳達人生有很多奧秘有待追尋,世界是多麼廣大遼闊等等,最後結論大致是:如果要追尋到人生的道理和奧秘,享有更圓滿的人生,你可以加入這個某某團體。某某團體的名稱聽起來非常積極向上有動能,後來這群人影響的學生逐漸增加後,才知道其實這個某某團體的背後,是來自韓國的統一教。
我做過那份問券,阿白也做過;我上樓看過那部短片,阿白也看過;我對這種陌生人沒來由的「希望、分享、愛」天生感到敏感不自在,所以沒有加入統一教,但阿白被「希望、分享、愛」打動,成為統一教的一員。大一,她實在太忙太累,投入統一教的時間有限;大二以後,她好歹也摸索出一套策略和模式,不用拼到一百二十分了,剩餘時間便投入統一教的活動;大三以後,她成為站在路口請學弟妹填問券的一份子。
阿白加入統一教後,整個人明顯地開朗起來,臉上的笑容堅定而持續地微漾,不再似有若無,走路的步伐都輕快許多,整個人神清氣爽。精神上有寄託,外加她大一夠努力、基礎功打得紮實,從大二開始畢業,她一路是班上第一名,自信是增加了,但她始終維持著文靜中帶羞澀的模樣。我,以及她以後的六十號學弟學妹,有幾次暗地裡討論起阿白的宗教信仰,大家都說不出這個教實際幹些甚麼勾當,又隱隱然感覺不穩妥,但是阿白變好、變自信是事實,所以我們也就沒說甚麼,既沒有勸她離開,也沒讚賞她就是。
統一教的勢力在學校越來越大,校內開始流傳該教的小道消息,諸如教主文鮮明跟信徒收取眾多銀兩,結果自己後宮佳麗三千人,但最引人側目的莫過於統一教對配偶的規範:教徒的配偶不但必須同為統一教徒,而且必須透過教主婚配,亦即你只能嫁或娶教主選定的對象,在教主指定婚配之前,教徒不能自行嫁娶甚至結交男女朋友,否則就是違背教規。其餘還有許多嚴格的教規,不過光這一條,已經讓訴求自由校風的敝校同學認定此教是個邪魔歪道了,對街角那些和藹可親填問券的人也多所戒心。
我曾經問過阿白,為什麼她要加入統一教,她的答案極其簡單,她認同教義,她覺得是對的,尤其在她人生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開了一扇窗。我問她難道不覺得指訂婚配這檔事很異常嗎?她送給我一個很大的笑容,說她覺得非常自然而且正確,因為她無法想像跟一個信仰與她不同的人交往、甚至結成夫妻。我又問她,貴教勢力遍布全球,萬一教主指定給你一位語言不通的外國人怎辦?她說只要教主指定的,都一定考慮過他們彼此需求而決定的對象,不會有錯的。「那你們教主還真了不起,了解你們所有教徒」,我心想,阿白彷彿看穿了我,「我相信教主的決定」。而她,還真的在大學四年中,沒有交過任何男友,等著教主給她指定婚配對象。
大學畢業以後,阿白以系上第一名畢業,誰也想不到四年前那個深怕被當、夜夜挑燈苦讀的、沒自信到快得憂鬱症的女學生,四年後竟然拿下狀元。敝系過往的第一名不是出國就是考研究所,反正最後殊途同歸都是要出國拿學位、在社會上大展長才。然而阿白一畢業,她選擇到統一教工作,負責行政文書庶務,也有宗教推廣、規劃課程等內容,三不五時還要到外地去宣教,領著少少的薪水,過著安貧樂道的生活。直到她在教內工作一兩年左右,教主終於指定她婚配的對象,是一個在教內從事宣教工作的台灣人,有時要外派到不同國家,等這位仁兄回台灣述職後,兩人開始交往;一兩年後結成夫妻。看來教主果然了解教徒需求。
後來我對阿白僅有的訊息是,婚後幾年,阿白離開統一教內的工作,考國小師資班,進入學校當小學老師,從此過著平淡幸福認份的生活。
有時候,我跟信宏聊天時,偶爾仍會提起阿白,只要提起阿白,信宏第一句話總是:「她不是信了那個怪怪的統一教?」是啊真的,統一教很怪,可是我們認定的「怪」,未必是別人認為的「怪」,還是有人從中受到好處、得到力量;一切都是個人的選擇和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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