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幾十年沒見面的超級老朋友見面,感覺很特殊。就像是武俠小說裡的無字天書,紙張沾到水後,文字變清晰,男主角或女主角終於知道,武俠秘笈裡的最後一招是甚麼,誰是誰的小孩,或者當年殺你爸媽的仇人是.....
遙遠的記憶慢慢變得清晰,從前從他們身上感受到無可言喻的特質,現在終於知道答案。以前看戴老師覺得她咄咄逼人,但現在我會把「咄咄逼人」詮釋成企圖心和熱情;以前看曾老師覺得她有超齡的早熟,但現在我覺得那是情緒穩定。她們兩個簡直是天平的兩端,戴老師是絕對理性,人生充滿規畫與目標,曾老師是絕對感性,人生是興之所至、愉快開心。
生性浪漫的人不少,懷抱浪漫主義的人更多,但由內活到外實踐浪漫的人少之又少,曾老師便是其中之一。音樂系畢業後,她成了音樂老師、教彈鋼琴;那天我們約在下午,是希望方便她之後可以接著直接上課,原本我以為她說的「上課」是教琴,沒想到她自己要上芭蕾舞---從小愛看芭蕾漫畫,現在竟然真上起芭蕾舞。
她身形高挑,愛留長髮,有雙圓圓可愛的眼睛和微翹的鼻子,略厚的嘴唇帶有女人味,想到某些俏皮的趣事,她總會情不自禁地伸出舌頭輕點上唇,這動作總讓我想起少女漫畫裡的俏麗女主角,總是散發出柔美嬌俏的女性特質;但她最大的特點不是外型,而是她的聲音。正常時候她是非常平穩而略高的聲調;講到心嚮往之的事物,她的聲音會帶有些許娃娃音;講到嚴肅的話題,她的聲調會降低而且有點強硬;講到好笑的事情,她會爽朗的哈哈大笑,像少年。
七年前,她嫁給戀愛十年的同校同學,老公是個愛玩重機的室內設計師,兩人結婚至今仍無小孩,共同生活中其實兩人差異很大,但值得慶幸的是,彼此願意互給空間,各自有各自的玩耍方式---一個聽流行音樂、一個古典音樂,一個看少男漫畫、一個看少女漫畫,一個喜歡自己騎重機在登輝大道飆車、一個喜歡跟室內樂夥伴開車遊山玩水,但兩人又有共同宗教信仰、都是freelancer。聊天過程中,曾老師接起老公的電話,她跟他約在附近拿等下上課用的芭蕾舞衣;我在想,他們從認識到現在已經十七年,而她老公現在還經常聽到老婆嬌憨、甜美、客氣的語調,跟年輕時一模一樣,不知道是否仍感覺很幸福、很貼心。
因為多變的聲音,曾老師從小就被認為有歌唱的天賦,而且她愛唱歌,連她自己也這麼看待自己。五年級分班時,她被分進合唱班,小學畢業後,她就讀音樂班,主修聲樂、副修鋼琴,大學讀音樂系,同樣的主副修,就這樣一路上來。然而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她進入音樂班以後,發覺自己其實並沒有聲樂天分;她愛唱歌,也比一般人會唱歌,但是真要論成為實力雄厚足以登台的女高音,她力有未逮,這個「力有未逮」,除了受限天分,還有台灣的音樂環境。
台灣的聲樂教育有著與其他產業同樣的盲點:一窩蜂。國外的聲樂分類環境非常細膩,雖都名為女高音,其實有花腔、抒情、神劇、清唱劇、輕歌劇、喜劇.....專業領域分殊很廣,每個女高音都該在老師的指導下,發現並且順著自己的聲線和能力,鎖定一個發展方向。但是台灣的女高音以抒情女高音為主流,老師的教法和 建議曲目也都繞著抒情女高音打轉,然後畢業考試曲目一定是歌劇裡的各種女主角,如果聲樂學生的聲線和能力剛好適合唱抒情女高音,那就皆大歡喜,但若不是,練聲樂就苦不堪言、充滿挫折。不巧的是,曾老師正是後者。
中學時期,她很用力地練高音,但是國中年紀小、聲音很單薄生澀,唱任何一齣歌劇女高音角色都非常吃力,偏偏她的老師是位留德女高音,不但要她唱德文,也過度激烈鍛鍊她的聲音,當時曾老師並未意識到自己不適合,怎麼努力都很難達到老師的要求,挫敗感很重,而且聲帶負擔太大,她認為自己略有受傷。
「其實應該要從義大利文歌劇入手才對,然後在高中就該找到自己適合的歌路,專攻那個方向。而不是只唱抒情女高音」,曾老師跟我說,「我這種生性天真爛漫的性格,又十幾歲,你要我怎麼唱茶花女啊?我怎麼會懂?」
進入大學音樂系,她的老師是位留義女高音,逐漸協助她調整歌路和適合的技巧。不過按照她對自己的分析,她的聲音格局不夠寬宏,高音上不去,其實沒辦法唱好歌劇,比如花腔女高音代表莫札特的「魔笛」中的夜之后,她怎麼練都唱不上去,其實她最適合唱的是神劇,但了解這件事也已經等到大學畢業後了。因為聲音受限,她將注意力轉到鋼琴上,個性外加擅長運用手指前端細微的肌肉,她適合彈奏也專注於印象派作曲家的作品,諸如拉威爾、德布西、蕭邦,但對大型曲目,尤其深沉又需要龐大力道的德國到俄羅斯作曲家曲目,她指幅不夠寬、不夠有力,便非她強像。所以大學畢業後,她認分地開始當鋼琴老師賺錢,以及北上到朱宗慶打擊樂團任職,並不妄想出國深造以音樂為職,或要到樂團裡謀個差事。
教琴教了一段時間,她逐漸將重心轉移到音樂教育,開始邊教琴、邊念音樂教育研究所。這是條適合她的路線,但似乎人生總愛跟我們開玩笑,辛苦念了三年、論文也都完成,偏偏在口試前指導老師開始刁難起學生,讓她無法畢業;與老師周折老半天,她選擇放棄,沒有拿到學位。曾老師深受打擊,她從來沒有想到會遇過一位超乎她想像的黑暗人物,那陣子如果在言談間有任何提及學業的話題,她都會暴躁、易怒而且受傷;為此她特別去上心靈療癒課程,透過閱讀、抒發、溝通、禱告,傷口才逐漸恢復。能夠侃侃而談碩士中輟的狀態,是這一兩年內的事情。
在曾老師告訴我這些事情之前,我一直幻想著她擺脫了考試學業上的平凡,憑藉著才華在求學路上閃閃發光,但聽她這麼說,我才了解,原來現實中她的音樂天分,也是中等,並未如我想像地出眾,甚至還頻受打擊。不過她倒是自我解嘲:她非常喜歡巴哈,但喜歡巴哈跟會彈巴哈,是兩碼子事;「人生如果沒有些黑暗,太順己意還有天理嗎?」。
我知道曾老師從小就有著天真爛漫的世界觀,如今意外發現,經過歲月淬鍊,天真爛漫成熟為她的人生態度---坦然、自在、沒甚麼,這就是我。我問她為何不出國,出國或許就更能讓他適才適性?
她給我的答案:「我從來不是個積極的人啊,我可以愉快、安穩的過日子就好」。
「那現在還唱歌嗎?」
「唱啊,教社區裡的老婆婆唱,很好、很開心啊」。
「你知道練聲樂最大的壞處是甚麼?」她問我。
「不知道」。
「一、我再也沒有唱歌唱得像小學那時候那麼愉快;二、不會像一般人一樣唱歌,連唱流行歌都要美聲唱法,我先生每次都笑我」。
直到現在,她仍然過得很認真,也可以說不認真:她認真看待每一個學生、每一個工作,但是她並不認真找學生,也不壓榨學生狂練技巧,她總覺得她最應該做的事情,是讓小孩子喜歡彈鋼琴、喜歡跟鋼琴相處,而不是讓他們具備技能。當然這種想法的trade-off就是學生進步速度慢,然後眼看學生犧牲練琴的時間拿去學更多其他項才藝,她就覺得小孩子很可憐。
有趣的是,曾老師也幫我釐清些對於音樂系學生的疑惑,諸如,聽說很多音樂系學生並不喜歡古典音樂?她說那大概都是被爸媽逼的;「至少都會聽音樂啦。可是很多音樂系的學生不太聽古典音樂,反而比較喜歡聽Jazz,流行音樂期她的音樂」。她自己也曾因在朱宗慶打擊樂上班,有一陣子聽音樂變得龐雜,多接觸節奏感重的拉丁、非洲等世界各地音樂,古典音樂聽得少;再轉回古典音樂,已經是三十歲以後的事情了。直到三十歲以後,她才真正體會出古典音樂的涵養與厚度,可以帶給她人生無窮的滋潤。也因為這樣,她反而會自動要求自己多練點琴,多擴展些過去不熟悉的曲目,好比最近練的史克里亞賓練習曲;「不熟悉的肌肉,總是要鍛鍊的」。
喝茶喝到下午五點鐘左右,曾老師說要請我吃百元牛排牛魔王--因為她在網路上看到一篇文章,跳芭蕾舞之前吃牛排、跳完之後吃蛋糕,都不會變胖,也不會影響消化。我們就去吃了牛排。
「你知道我們小學的時候我最懷念你甚麼嗎?」曾老師問我。
「甚麼?」
「你外婆的便當」,她超興奮的,眼神閃閃發亮,「花生!你外婆滷的花生;紅燒排骨!你外婆做得排骨!唉,真是讚!真是好吃啊!」她激動地朝我豎起大拇指。
「她現在還做給我吃」。
「嗄?九十歲還在做菜?那功力不曉得變多深厚了」。
「嗯....她現在比較不做排骨,她都用鹹魚紅燒肉。我從南門市場帶回去給她。」。
「唉呀,那不曉得有多好吃」。她又比了一次大拇指。
「我每次都怕她給我帶太多來台北,吃不完.....看來以後可以給你」。
曾老師緊抓住我的手臂說,「太感激了,我可以免費教你彈琴」。
我覺得這是個不錯的買賣。
有一天你發現,在茫茫人海中,在過去二十幾年裡面,有著這麼一個人,她或許並不了解你做了甚麼、有多少貢獻、又有多傑出,你們或許也空白了很長的時間,然而在這麼遙遠的時空裡,她卻願意為你珍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且小事之於她,竟是如此鮮明。你便了解,原來友誼的具體超乎想像。
套句曾老師的口頭禪:「太美妙了。」
的確是太美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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