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凌」在這一兩年是台灣熱門關鍵字之一，但是在我們五六年級生中間談起「霸凌」，幾乎都可以串起些舊時幼稚的回憶；想當初，誰無霸凌的童年啊？不是我霸人，便是人霸我。
我在小學一年級，有過那麼人生唯一一次霸凌的經驗。
我那時莫名其妙考進一所私立小學，在台中是所貴族學校。我家經濟情況只是普通，更何況當時父親已經過世，純粹因為考進去所以去讀，不過當然也不至於到我媽到處跟鄰居借錢、當手表、賣頭髮，含淚把學費拿給我，才能讀書。
在進去讀書之前，我媽告訴我，同學家境都比我們好，不要跟同學比較用甚麼東西，如果我想要同學想要的東西，回來告訴她，她會考慮。另外，如果有同學嫌棄我用的東西很普通之類，不要放心上，就算了。遺憾的是，同學家境的確非常好，但他們沒有電視劇裡面那麼勢利眼，不會比較來比較去，而且坦白說我用的東西也不差啦，只是換得沒有同學快，也沒有進口貨而已；不過不可諱言，私立學校就算沒演出蜘蛛網般狗血劇情，仍有個門檻和氣氛在那裡。
我們班上有個特立獨行的學生--曾老師。她與同學有著明顯不一樣的氣質，從表面上看，她比較不體面；深入點看，她雖與我們同年，卻散發著早熟的氣息---一年級小學生都很吵，最愛在走廊上跑來跑去，她很安靜，最愛在走廊上散步、沉思，有時還會開心地唱起歌來；一年級小學生很愛聚在一起講東講西，她卻也不積極跟同學打成一片，寧可一個人坐在位子上做自己的事情。
她的特立獨行很快引起同學的議論，大家開始對她品頭論足起來：「ㄧㄜˊ~~~你看她都沒把領帶打好~~~~」、「你看她頭髮好亂、裙子皺皺的~~~」。曾老師知道同學對她議論紛紛，她還是我行我素，終於有一天，班上聚集了一群女生，開始討論要對付討人厭的曾老師，我呢，是裡面最外圍的小跟班。當年一年級的腦袋實在比現在的一年級單純多啦，因為我們討論到最後，只想出非常白目的一招來對付曾老師，就是當她在走廊上沉思散步的時候，我們就從教室門口裡面跳出來嚇她，然後很大聲地吼：「XXX，最做作！」、「XXX，最討厭！」之類的話，要她當場難看。
計畫開始實施了，果然當她每次散步經過教室門口，我們就跳出去吼那些台詞，我也身處其中，還喊得滿大聲的，可是啊可是，她只看看我們，依舊不為所動，就默默地走了，只留下我們那幾個人在當場還照本宣科喊那幾句話，反而讓我們像個白癡。幾個星期後，我便深感無聊而退出集體行動，也結束人生中唯一的一次霸凌；相反地，我開始對曾老師產生好奇心，我覺得她也真妙，不但不為所動，而且慢慢地還能交到朋友，我也想認識她，她比那些跳出來喊話的同學酷多了。更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她竟然不在意我曾經也是那群罵她的份子，接納我，放學後邀請我去她家玩；沒多久，我們便成為小學最要好的同學，平均一周我要去曾老師家玩兩三趟。
我們玩甚麼呢？說來不可思議，當時黃梅調電視劇非常流行，曾老師又特愛黃梅調，我們放學的休閒就是她教我唱黃梅調。她最喜歡唱的是「戲鳳」，內容是關於乾隆下江南時，對梅龍鎮上酒鋪李鳳姐一見鍾情的愛情故事，我們兩個就在她的房間裡、站在她的雙人床上，一個人唱乾隆皇、另個就唱李鳳姐，還帶動作喔，然後下次交換。曾老師從小愛唱歌表演，而且浪漫、感情豐沛、永遠真情流露，而且熱愛所有美好的事物，無論演乾隆皇或者李鳳姐，都有模有樣，我正好相反，對於唱歌演戲特別害羞，但是曾老師盛情難卻，我們就唱黃梅調度過好多學期。
曾老師的特立獨行還不只唱黃梅調這一端；還有，她約我一起背唐詩三百首。一開始，我們從張九齡的五首感遇開始背起，背完還要互相檢驗一下有沒有背好，後來她覺得這樣很呆板，我們就相約花一個星期，把唐詩三百首所有的五言絕句背完，然後互考，背不出來的就輸了，要請贏的吃東西；然後第二個星期背七言絕句。這個奇怪的習慣一直跟著我到國中，國中時候如果無聊，就挑唐詩三百首裡喜歡的律詩背(諸如李商隱的無題詩)，背完也沒怎樣，背爽而已。
然而真正連結我們友情的，是漫畫。
當時最流行的是競技漫畫，女生尤其愛溜冰、芭蕾舞等結合勵志、親情愛情的類型，我們兩個也不例外。在五年級升上六年級的暑假，我們兩個各自發現了一套長篇漫畫--「千面女郎」和「芭蕾群英」，從此這兩套漫畫內容的進展，就成為我們永恆的話題，而且永遠談不完，直到現在--因為千面女郎到現在都還沒結束。
我們習慣到我家對面的漫畫店租漫畫，經常在漫畫店，卡在老闆娘書桌和玻璃門中間的縫隙裡，爭相看著新進度：女主角知道男主角就是送紫玫瑰的人了嗎？到底誰演到紅天女？又到底誰最後爭取到芭蕾舞的主角？男女主角有沒有一起合跳垂死天鵝？最妙的是，我們很快就追上這兩套漫畫的最新進度，然後畫這兩套漫畫的老師速度突然慢了下來，劇情發展慢到就連學校裡面都到處充斥著關於千面女郎的八卦，動不動就聽到有人說「ㄟ...我的誰誰誰剛從日本回來啊，千面女郎在日本其實已經出完了！」又或者「我告訴你，女主角最後死了！」我們兩個經常被這種八卦弄得緊張兮兮，
因為太常去又太入迷(我每天都去問有沒有出新的)，漫畫店老闆娘原本並沒有看這兩套漫畫，到最後受我們影響進而成為我們的同好，所以只要出新的，她一定會先幫我們偷偷藏在抽屜裡面，讓我們可以最先看到最新的進展；這份特權陪著我們到國中、高中、大學。大一那年暑假，才知道漫畫店老闆娘在年初因為惡性腦瘤過世，留下老闆帶著兩個小孩顧店，可是老闆白天要上班，漫畫店的經營很勉強而且有點奄奄一息。我們在電話裡為這件事情感嘆許久，也很遺憾當時沒有能力把漫畫店頂下來，因為從那以後我們兩個就漂泊於台北台中各種的漫畫店，再也找不到一個漫畫店的內容如此齊全，老闆這麼願意嘗試新漫畫，而且對於租書店三大台柱--言情、武俠、漫畫都如數家珍。要說我倆在這方面成為失根的蘭花不為過，每走入一家新漫畫店總懷有失落感，我們可能對漫畫投射過多個人情感、記憶和想像，但我們也很難把漫畫看得很休閒以及身外之物。
歷經二十年沒見面後，今天下午我們重逢了。兩人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是，為什麼二十年沒見似乎完全沒距離呢？短短三個小時，我們的對話裡沒有句點，一個話題接一個話題，有漫畫、有音樂、有學習，也補白很多的人生段落。
套句她的口頭禪：很美妙。
這真是個很美妙的下午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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