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鍋聚會是從二十公斤開始的。
「你一點都沒變！」我們都對彼此這麼說。
「拜託，我胖了二十五公斤！」戴老師不信我。
「不是二十公斤？」
「唉唷，我都對外宣稱二十公斤，實際上是二十五公斤。」她聲音很大，我想全店都曉得戴老師增肥二十五公斤了。
「你是我唯一一個家裡有小孩，晚上可以出來吃飯的家庭主婦」。我說。
「哪有甚麼不可以？除了我生小孩前三年他們黏住我，其餘時候我先跟我老公說好，他就提早回家帶小孩，我出來吃飯」，她說，「要跟我結婚就要容忍我，不然結婚幹嘛」。
戴老師的老公王先生，自己開個小資料庫公司。當戴老師從新加坡辭職，回台北找房子另起爐灶，房東就是王先生，他們認識一年後開始約會，王先生希望再半年結婚，但戴老師堅持要試婚，於是同居一年後結婚。試婚這年，兩人沒避孕，戴老師的肚子竟毫無動靜，她緊張地以為自己不孕，婚後立刻發揮她讀書考試的精神，一個月內遍訪台北不孕症名醫，殊不知此時她已經悄悄當了媽，最後她終於確認到一位她認為最好的做小孩醫生後，人家只送給她一句「恭喜你懷孕了」，多少令她錯愕。不過最大的收穫是，多年後她把這位醫生介紹給周圍真正不孕的同學、朋友，許多被西醫宣判毫無機會的，最後都喜獲麟兒麟女。
王先生生長於規律穩定的軍公教家庭，個性非常溫和，對戴老師各種我行我素，他最多只會碎念幾句，不會發怒。我覺得最不可思議的是戴老師的作息，她每天晚上三、四點睡覺，白天非要睡到接近中午才起床，由王先生每天早上送小孩上學。我想任何男性遇上老婆是戴老師這種作息，很難不暴怒吧，但是王先生只會碎念：「這麼晚還不睡覺，晚上不曉得在幹嘛？」或者是「睡那麼晚，大白天還不起床。」戴老師就隨便敷衍幾句，然後當沒聽到，她的責任是負責盯小孩功課和陪小孩上鋼琴課。
「ㄟ你小孩也是全班第一名嗎？」我問她。
「是啊~」她答得理所當然，「不過現在小一看得出來甚麼啊。我不在意他們的名次，我要求的是建立良好的讀書習慣和態度。好比你要讀書就要徹底讀完，不要隨便念念，做甚麼都要這樣」。她每星期陪兩位公子上鋼琴課，兒子各上一個小時，她則每周上兩小時，比小孩還認真，不懂的下課問老師，因為她怕自己不懂不能看小孩練琴；「我現在說得一嘴好鋼琴」，她笑了。
現在的這幅家居圖，正是戴老師十年前在腦海裡描繪的模樣，當年她畫的是二十年後的場景，所以目前仍在半途中；她的邏輯是：先在腦海裡具體想像出未來想要的生活，然後一條條寫下來(如果寫不出來就是沒想清楚！戴老師如是說)，接著就全力往那個生活邁進--「全力」的意思是，放下自尊自我、忽略別人的眼光，嘗試所有可能達到目標的事情，最後就會美夢成真。
然而，要學會為自己畫出一幅未來場景，戴老師可練習了二十年。
戴老師生長於商人家庭，商人家庭的特質莫過於家人間重利輕別離，以及經濟上大起大落。當她還是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媽媽便告訴她：「因為你是長女，爸媽不在家你就要照顧弟弟」，每次放學回家，家裡一片漆黑，還來不及寫功課，她得先整理環境、張羅晚餐，然後招呼兩個弟弟吃晚餐；爸媽回家，已是深夜。
小學高年級的時候，父母改到台北開公司，把年幼的弟弟隨身帶著，留戴老師一人在親戚家住，等讀國一時再去台北念國中，省得轉學；沒想到去台北才念了一學期，父母的公司又開回台中，戴老師只得轉回台中，成了道地台中人的台北轉學生，而轉學生的身分日後也更讓同學認為她是外來入侵者，進而心理霸凌她。「商人家庭嘛，就是這樣一直遷徙、一直漂泊」，她解釋給我聽。
除去變動不居，商人家庭需要應酬，有時候，父母把朋友帶來家裡應酬、打牌，動輒唱歌、喝酒、嬉鬧到深夜。國中以後課業越來越重，尤其戴老師讀前段班，考試特別多，每每面對這種情況，戴老師就得一下課拎著兩個弟弟到K書中心讀書，讀到晚上九、十點回家睡覺，準備隔天上課---難怪她準備考試也只能讀到晚上十點鐘，因為回家根本沒辦法讀書，結果「讀到十點」被同學解讀成「驕傲」、「騙人」，結果真相如此。
大學以後，戴老師覺得脫離父母的看管，可以自己決定生活方式後，她打定主意不再考第一名，任由自己玩四年，她以為不住在家裡，便擁有對自己的掌控權，但事與願違。戴爸和戴媽認為女兒考進第一志願，顯然能力更強，理當為家裡承擔更多的責任，從大二開始，便要求戴老師想辦法賺錢回家，當做生意周轉金；可是大二能有甚麼辦法？於是她除了大量社團、少量上課的時間，花盡心思打工、當家教，如果還不夠，就得被迫跟同學、跟老師周轉錢。來自家庭的壓力讓她比同齡大學生更事故、也更嚴肅了，戴老師為紓解內心苦悶和壓力，日日泡夜店、喝酒尋歡作樂，她的高中死黨經常在半夜兩三點接到電話：「叫台計程車來把我從PUB載走」。
她看清楚家裡經濟大起大落，大學畢業時家裡正有錢，所以她一申請到國外獎學金後、立刻出國，生怕稍有拖延，家裡經濟若走衰，她根本出不去。出國前，為了不給家裡負擔，也避免父母日後碎念，她只跟母親借了學費，加上每月一千多美金的獎學金，隻身飛去紐約MBA。一到紐約，她為自己描繪的留學生活，包含了極度投入的學業和極度投入的玩樂，第一件事就是想辦法找錢，當教授的TA、到外面找打工，因為除了生活開銷，她寒暑假都要到美國或歐洲去玩，不努力賺錢她根本沒辦法去玩。
她怎麼玩？
有一年暑假，她先從紐約飛倫敦，然後在歐洲繞一圈玩一個月，再從倫敦飛到洛杉磯，然後再花一個月玩美西：從洛杉磯、舊金山，上到西雅圖、洛磯山脈，從北而南玩完洛磯山脈國家公園，回舊金山、拉斯維加斯，最後回到洛杉磯。回到洛杉磯的時候，她渾身上下只剩下不到兩百美金，根本買不起六、七百美金的機票回紐約，只好掏出一百多美金搭灰狗巴士從洛杉磯回到紐約，她搭了三天三夜，全車只有她從頭坐到尾。
「你在車上幹嘛？」
「整理照片啊，寫日記啊，回想過去的行程啊。然後中途會停些你這輩子都想不到去的陌生小鎮」。
「尿尿怎麼辦？」
「車上有廁所好不好？洗澡比較麻煩。」
「你三天三夜沒洗澡？」
「有啦！到了中繼站司機會說這裡可以洗澡，我就下去洗澡」。
如此極致地念書、打工、玩樂後，戴老師拿到學位後到芝加哥上班，不多久，噩夢又開始了。家人知道她已經進社會、賺美金，繼續要求她負擔家裡責任，每月月薪絕大部分轉手給父母做事業週轉金，隨著她升職、加薪，要得更多。戴老師工作一兩年內就已拿到約新台幣十幾萬的月薪，她記得很清楚，那個晚上她請同事到PUB狂歡、慶祝自己薪水破十萬，就只高興一個晚上、只有那個晚上而已；之後她發現，無論升職、加薪多少次，永遠也只會高興那一個晚上。最好笑的是，當她三十歲不到、年薪超過六百萬的時候，她發現賺那麼多錢根本沒用，因為一年飛十一個月，睡覺都來不及，哪有時間花？
工作、家庭雙重高壓，又隻身在異鄉，當時的她可比現在少了二十五公斤，比大學更敢玩。
大學時期，她流連PUB、醉倒在計程車上，工作以後她在PUB花錢如流水，找一夜情(扣除全身香料味的印度人和國籍很奇怪的非洲人)、喝酒、嘗試各種藥(她宣稱夜店裡面所有藥她都試過，可是嗑完腦袋昏沉，她不喜歡)，這樣過了三、四年。現在回想起來，她說自己那時非常苦悶與寂寞，對家人充滿恨意和不諒解，她選擇朝毀滅走去，路越走越偏，身體也越來越差；就在那晚從國外飛回新加坡，站在自家門口不知家在哪裡之後，她覺得再這樣下去不行了，開始減少玩樂，認真思考要選擇結婚，或者單身。
她知道單身也可以過得很好，可是她這輩子真正想要卻遲遲沒有過的，是一個穩定的家庭。在她的想像中，她希望嫁給來自穩定家庭的人，這個人也個性穩定，然後很自然的結婚生子帶小孩；她這輩子最討厭的事情是to report to somebody、滿足別人對她的期待，所以她不要再做任何report to sombody的事情；綜合兩者，她決定要結婚，然後去教書。她也知道，這個決定會群情激憤，包括父母不諒解，可能同事老闆也會等著看笑話吧，但是她決定了，接下來就是全力往這個方向前進。
回國找到房子、也結婚以後，她找大學時代的老師討論考博士班的事情；雖然很擅長讀書考試，但是離全國第一名也已經十幾年，加上大學很混，戴老師心情忐忑。大學老師告訴戴老師，考博士班最重要的是兩科：國際貿易和經濟學，只要顧好這兩科，絕無問題。國際貿易對她很簡單，畢竟她在紐約讀得也有相關，實務經驗也都是國際貿易，可是經濟學是一片空白，她該怎麼辦？準備考試時正在懷孕，她也沒力氣去上補習班，更何況孕婦可能也坐不進去補習班的位子，她只好走最笨的路：每天到台大圖書館K經濟學，從早上九點K到晚上，把架上所有總體經濟學、個體經濟學外加國際經濟學讀完，就好了。這樣還考不上就有鬼了，結果她的經濟學比國際貿易分數還高。
快要臨盆的某一天，戴老師挺個大肚子從學校走出來，肚子很大、很累，天氣又熱，她汗流浹背、氣喘吁吁，打算去搭捷運回家；正在此時，一台黑頭賓士車緩緩地在她身旁停了下來，車子裡的人搖下車窗，叫她的英文名字：Fan。戴老師狼狽地抹了一下汗，回頭看見車裡的人，是她從前的台灣部屬，穿著筆挺西裝，從車窗裡探出頭來。
「Fan，你現在在做甚麼？」前同事好奇地問她。
「我在讀博士班啊，準備當媽媽」。
「你要當媽媽？我以為你不會結婚的」，對方明顯地睜大了眼睛，「你現在要去哪裡？」
「我要去搭捷運回家」。戴老師說。
「搭捷運？你的車呢？」對方好奇地問。
「喔，我現在沒有車了，我都搭大眾交通工具」，戴老師回答。
瞬間，戴老師看到車窗裡的那張臉，浮上鄙夷又嘲笑的表情，她知道自己以前也是這種不知道捷運站長甚麼樣、永遠坐在黑頭車裡的人；她想，看吧，就是這個就是這個，我就知道會這樣。但她笑笑沒說話，跟對方打完招呼，往前走去搭她的捷運。
「這就是我說的，做任何選擇都要要想清楚會遇上甚麼狀況，好比這個，你要想如果遇上別人瞧不起你的決定，你是否能夠面對？你要怎麼反應？不想清楚，都會後悔」，她苦口婆心對我說。
就算想清楚，其實仍有許多突發狀況，戴老師始料未及。
生完小孩後，戴老師堅持要餵母奶，可是偏偏她的乳管不通，母乳把乳房漲得又大又硬又痛，而且越漲越擠不出來。每到擠奶的時候，她得先用熱毛巾溫熱乳房，讓乳管熱脹，母乳比較暢通，才擠得出奶來，非常非常疼痛，她經常擠到掉淚，課也沒辦法去上，只好休學；接著第二胎又來，她一停停了三年。對她而言，這三年的考驗和壓力，比過去上班的競爭壓力大上好幾倍，但她更願意挺過來的理由很簡單，因為這是她為自己做的決定，不為任何人。
她說，小孩是她這輩子最好的gift。「雖然這樣說對我老公不公平，但這是真的。小孩給我兩個rewarding」。
第一個，陪著小孩長大，這輩子她第一回有了童年。「我是沒有童年的，陪著兒子長大，聽他們講話，每天觀察到甚麼事情，發現了甚麼，我覺得自己好像重新有了童年」。
第二個，她諒解了她的父母。
休學三年以後，戴老師終於可以專注於她的博士班課程，而博士班總要三不五時參加研討會。有一回到台中參加學術研討會，晚上在飯店裡沒事，她一時興起想到小時候經常去的中華路夜市逛逛。
走在中華路夜市，她想起小時候爸媽偶爾帶著她和弟弟來中華路夜市吃路邊攤，那是僅有的一點與父母的童年記憶，她也回想起自己當上母親後的這段時間，經歷了些甚麼酸甜苦辣；兩相對照之下，那一刻她突然覺得她了解自己的母親了；她想，她媽媽在當年應該也盡力了，已經在當時的所有條件下盡力給了他們所有，雖然她們感受到的實在少得可憐，但是她相信她媽媽已經盡力了。就在那個晚上，她知道她諒解了她的母親，她終於釋懷了母親長年以來的需索無度。
她也想起結婚前，因為她拒絕母親在婚後跟女婿要錢，並且擺明日後不再提供任何周轉金，惹得母親大吵大鬧。婚後她終於發現，原來不要給錢，不要過度承擔責任，家人也可以過得很好，弟弟也把家裡生意經營的不錯，是自己想得太嚴重了，把責任扛得太累了。現在她的爸媽和弟弟轉戰中國，成了台商，長年定居上海，戴老師每年過年帶小孩回上海省親，心情大不同。
也是卸下心理重擔，她這幾年可把消失的二十公斤....，喔不，是二十五公斤，給補回來了，每生一個增加十公斤，多出來的那五公斤得怪她自己太愛吃，其實她家有腳踏車、有跑步機，她每星期還帶小孩去爬山，可是她家慣於外食(因為小孩、老公不愛吃她煮的)，她又愛吃零食，所以造就身上一片江山。You are what you eat，一點沒錯。
整頓飯她最津津樂道的是，以前她的體能有多顛峰，好漢總愛提當年勇。可別看她現在這樣，當年在美國讀書的某個暑假，班上同學相約去爬大峽谷，清一色都是超大體型的歐美白種男性，一百六十幾公分的戴老師是其中最嬌小的(是少二十五公斤的模樣)，他們真的是去「爬」大峽谷，從東邊或西邊的山峰入山後，先下坡，渡過科羅拉多河以後，再上坡，登上溪邊或東邊的山峰；雖有步道可走，但路窄又崎嶇，且先下後上的爬法比傳統先上後下更累。
戴老師一馬當先(她就用這個成語形容自己)，第一個抵達終點，坐在山頂上納涼等著同學上來，第二個上來是一個小時後。我聽到的倒不是她體能多顛峰，而是這大峽谷行腳簡直就是她過去近四十年的人生縮影：從高處下，穿越湍急溪谷，然後從谷底上爬。
而現在，她可正坐在山頂上納涼、看風景、吃零食呢---不只她自己，還有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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