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珈教室位於捷運站附近一棟大樓的四樓。
出捷運站到教室，都要經過一樓大門口。
大門口有一個警衛，她是女的。
第一次我見到她，腦裡出現被甚麼東西梗到的突兀感，進進出出數不清的大樓飯店，從來沒見過女警衛。當下我立刻試圖合理化這份突兀感：軍警人員退休？不像，臉上沒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感；武術指導教練轉業？更不像，她很瘦弱，但不是精瘦那種型。我再想不出第三種可能，轉念開始小人之心：這種警衛？嘖嘖嘖，真不知道能阻擋甚麼不法之徒。
見多了，我們打起招呼；再久一點，我們開始聊些五秒內可以談完的瑣事--「你今天幾點的班啊？」、「你現在改晚上來上刻了吼？」、「快下班了吧？」、「上完課了？」幾個月前，兩節瑜珈課中間有個空檔，我下樓買東西喝，也不急著上樓，便在門口跟她打打屁，閒聊起來。
「ㄟ你怎麼會來做這一行？」我說，「這行很少女孩子」。
她看了我幾秒，說，「你有時間聽我講嗎？」
這句話相當出我意料之外，低頭看看表，還有二十分鐘。「可以啊，不急著上課」。
她開始講了。
我以前其實是做會計的，在會計師事務所上班，專門幫公司算帳、報稅的那種會計。兩年多前有一天，晚上，雨下很大，我急著把算好的帳還有文件交給對方公司，騎摩托車的時候騎太快，沒注意，車子打滑，整個人飛出去，頭撞到，很嚴重的車禍。
被送去醫院的時候，醫生說我的腦傷得很重，裡面全都是淤血，動了十幾個小時把清腦部積血，可是沒辦法一次清除，還要動好幾次手術才能弄乾淨。開完第一次以後，醫生就拒絕再幫我開刀了，他在燈箱上秀出我的腦部X光，片子上我的腦殼裡面有一塊是空的，他指指那塊空白處跟我說沒救了，再開手術不成功的機率很高，死路一條；就算開了成功，術後復原機率很低，也是植物人，叫我轉診，去找其他願意治我的醫生。
我媽找醫生幫我開刀，問了兩三個都是同樣說法，最後終於有個醫生再三強調存活機率很低、植物人機率高，我媽還是堅持要開刀，他才答應幫我開刀，反正死馬當活馬醫。那時我的腦已經一部分無法作用，影響就是完全沒有記憶，過去的事忘光了，剛發生的事情記不住；最要好同學死黨來看我，沒有一個我認得出來。醫生雖然答應幫我開刀，但是我們家很窮，十幾萬手術費我媽錢不夠，結果這群已經不認識的同學們竟然幫我募款，籌到醫藥費，我才能動手術，我真的好感恩，唉，但一個我都記不起來，可是她們說，只要她們記得我就夠了。
前後開了三次腦部手術，媽那段期間到處求神拜佛，最後求到桃園一間廟，也不知怎的，我竟然活下來。
復原後我開始找工作。第一個念頭就是回我以前的事務所。我告訴老闆我的狀況，尤其是記憶力衰退，他願意給我機會，他從頭開始教我，但我完全不行，所有的數字看過以後馬上忘記，算完也不知道再算甚麼；舊的會計原則和會計法條怎麼讀怎麼忘，就連前一天可能才出爐的新法條，我也沒辦法記住。一個月後，老闆很無奈地說，他必須要辭退我，因為我已經完全不適任，而他沒辦法幫我。我無話可說，因為我真的不行。
我繼續找各式各樣的工作，大概每一份工作做不到一個月就會被辭退，我沒辦法學，又記不住，連便利商店我都試過了，教的任何事情我都不行。主管、同事說我笨，笑我是白癡，然後辭退我，這樣大概有一年喔....
那時候我身體也不好，平衡感很差，樓梯只要走一階，立刻天旋地轉會摔倒，也不能蹲，我家在舊公寓的五樓，爬樓梯的時候，我幾乎整個人趴在樓梯扶手上，慢慢地摸上去，才不會跌倒。有一次我姑姑載我到中部拜拜，她到休息站把我放下來讓我上廁所，休息站的廁所只有蹲式沒有坐式，我很急只好蹲下來；一蹲，我好像整個人放進洗衣機那樣暈眩起來，站不住也來不及扶，休息站的廁所你也知道，不怎麼乾淨，那間沖水壞掉了，馬桶裡有大便也就算了，偏偏這個人還拉肚子，是稀的，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右半邊整個掉進那堆髒東西裡，臭氣讓我更暈，沒有平衡感我又站不起來，就這樣卡在馬桶裡。我進去太久，姑姑跑來找我，一推開門便看到我倒栽蔥在糞坑裡，趕緊把我拉起來，還好她多帶了衣服，否則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我心裡好難過，自己怎會變成這樣呢？唉，甚麼都不行。
甚麼都沒辦法做，最後我只能試試看當警衛。可是就算當警衛，也不是光白白站在那裡，還是有東西要學、要記，我的狀況仍然沒變，怎麼學怎麼忘，同事照樣嫌我笨啊，白癡啊，把最糟糕的班都換給我，但是可能老天疼吧，這裡的組長願意教我，每天，他就把我該知道的事情告訴我，忘掉沒關係，他隔天再教一次，我算過，平均一件事情他得教我二三十次，我才記得住，可是他從來沒有不耐煩。
來的頭一年我真的很糟糕，甚麼都記不住，怎麼努力都沒有用，平衡感好一點，可是上下樓梯仍要扶著把手。去年我在前面門口跌倒一次，門口人來人往，好丟臉；後來又在到地下一樓美食街的樓梯摔下去，更多人看見，他們一定都在想，怎麼有這麼遜的警衛？要摔下樓梯的警衛做甚麼用？唉，真是丟臉。從那以後我不敢穿短褲，因為下半身血液循環不好，跌倒的瘀青很難消，現在腿上都還有一片。
今年好很多。組長教的，我終於全都記住了，該做甚麼也都熟悉，跟人講話反應也比較快，那天組長也說，過去這一年我進步非常大，總算有點苦盡甘來的感覺；最好笑的是，當初罵我笨、說我是白癡的那些同事竟然全走了，沒有人撐下來，只有我。我覺得多跟人講話有差，醫生也說，我無藥可治，唯一能嘗試的就是多跟人講話，刺激腦部運動；話說回來，頭一年很多人跟我講話我都沒反應，可能覺得我在裝酷吧，其實根本不是。
嗄？你說為什麼不乾脆在家好好休養，還要工作？
不工作不行啊....我要照顧我媽。
我爸從小就很少回家，只有要錢的時候才回來，只有要賭債、酒錢的時候才回來。他是做家具油漆的，一個月賺七八萬，從沒拿錢回來過，我媽不識字啊，到工廠做包裝女工，做一個一塊錢，一個月賺一萬五，我家三個小孩都是靠她養大的。我要工作養活我們兩個。
我弟，只會玩線上遊戲，成天窩在電腦前面；我妹，一年大概換二十四個工作吧，現在不曉得在做甚麼，兩個嫌我們住的地方很破、很舊，搬出去自己住，反正沒錢就找我爸撒嬌，我爸就吃這一套，會給他們零用錢，然後再到我們家要錢。我不給他，他就打我、罵我，說我是不孝女，怎麼養出我這種女兒，我就給你打啊，隨便你罵，我瞧不起你這種父親，你有盡過一天當父親的責任嗎？你有養過我們嗎？現在為了錢要我跟你撒嬌，我不做這種事！
每次罵我爸，精神就來了，我媽就說：「ㄚ你腦袋壞了，個性倒是沒變」(笑)。對，我也不知道，真的是沒變。
你那天到樓下拿餅乾給我，嚇我一大跳，想說你怎知道我在這裡。不過謝謝你的餅乾喔，我們同事都說餅乾好好吃喔，是我們吃過最好吃的餅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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