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聽過拉特利的管風琴獨奏會以後，我便喜歡上管風琴。對管風琴的這種「喜歡」，可能有一點點像追星族偶像崇拜那樣，因為不但很難接觸到它，也很難從音樂上再現它，所以對於管風琴，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我喜歡管風琴音色的多變，從inward到outward一應具全。上周六我坐在國家音樂廳裡聽黑爾(Felix Hell)的演奏時，靈光一現，管風琴就像「海賊王」裡的那隻麋鹿喬巴，戴帽子的喬巴超級可愛，是海賊王那一票人的寵物，但其實他的身分是醫生，最妙的是遭遇緊急情況，喬巴會像綠巨人浩克變成超級強壯的巨型麋鹿，可以頂翻所有阻擋它的東西。管風琴也是這樣，大家傾向偏愛的是它那鐘鼎齊鳴、聲響塞滿空間的震撼力和色彩斑斕，另外它的鍵盤在某些時候可發出像大鍵琴般機械感的音色，腳下的鍵盤有如低頻，扮演數字低音的功能；又在另些時候，鍵盤出現一種比較悶而沉緩的音色，部分現代作曲家把這種音色放在曲子裡，猛一聽頗像早期電腦運算時的聲音；當然也有如同風琴一樣的聲音；除此之外，透過音栓的操控，還有更多其他細微的變化。一個樂器能夠這麼包山包海，我個人對它至上無比的敬意。
昨天晚上的曲目是---
J.S. Bach: Toccata and Fugue in D Minor, BWV565
J.S. Bach: O Mench bewein' dein Sunde gross, BWV622《人啊，哀嘆你罪孽甚大》
J.S. Bach: Trio Sonata No.1 in E-flat Major, BWV525
J.S. Bach: Prelude and Fugue in D Major, BWV532
Intermission
Enjott Schneider: Toccata, 《Brother of Sleep》
Samuel Barber: Adagio for Strings (arr. William Strickland)
Felix-Alexandre Guilmant: Sonata No.1 in D Minor
3首Encore pieces，其中有一首是巴哈。
巴哈的曲子實在太配管風琴了，我想這與音樂爸爸自己是管風琴手有極大關聯。巴哈並沒有規定要使用那種樂器來演奏，聽過大鍵琴、鋼琴、翼琴、古鋼琴和管風琴，管風琴最能展現出他在鍵盤曲的建築工法，以及廣泛表現各種樂曲的樣貌。
上半場第二首《人啊，哀嘆你罪孽甚大》是巴哈為教會所作的合唱序曲，本意是寫給作彌撒的會眾唱的，和絃、聲部和旋律都相對簡單，管風琴中偏向標準風琴的音色，加上延音很長的特質，便適合展現那種凝聚、內斂、沉靜而虔誠的緩板，速度很慢但不失其中的凝聚力。第三首的三重協奏曲，是一個三聲部的作品。巴哈的二三聲部曲目放在其餘的鍵盤樂器，精彩在於精巧和縝密，放在管風琴上，很清楚便可聽出聲部彼此之間交錯編織的立體感，我覺得這是管風琴與巴哈的曲子最適之處。這種最適感很明顯地感染給全場觀眾，上半場最後一首BWV532前奏賦格結束後超多人鼓掌，主要是為賦格中後段，音符和音階密度倍增所產生的節奏感和壓迫感，管風琴的音色厚重延滯，節奏感和壓迫感帶來的官能衝擊鐵定更大，自然獲得滿堂彩。
下半場都是除了Guilmant生在十九世紀，其餘兩個都是二十世紀作曲家。我其實滿期待聽到些管風琴的現代音樂--因為管風琴的現代音樂都非常天馬行空，但不知怎搞，這三首曲子在仿古，缺乏現代音樂特質，對位啊，和絃啊，節奏啊，旋律啊都規規矩矩的；好聽是好聽，尤其Guilmant的一號奏鳴曲，少了點甚麼就是。忍不住懷念起拉特利彈得幾首他自己的作品，與好聽絕對沾不上邊，反而很像科幻片外太空的配樂，比較有學習新事物的有趣體驗。昨天從頭到尾算是非常精彩的音樂會，氣氛極度熱烈，上一周Paul Lewis的獨奏會簡直沒法比；管風琴在台灣有這麼大的魅力滿出乎我意料之外；能夠這麼精彩，一半以上要歸功於演奏者黑爾(Felix Hell)。
第一當然是因為他年輕可愛，才二十七歲，活力洋溢，為了裝老還特地留了鬍子。也是因為年輕，他的詮釋和傾向很滿、很炫，快速音階的上行下行毫不猶豫地迅速明快，較長的音符或緩慢的段落觸鍵很用力、音色很滿，賦格的對位也對得很急切；這一切從他選曲便看得出來：上下兩場只有中間那首是中到慢板，其餘全都是快節奏、聲音豐富的「炫聲曲」。年輕就是這樣熱力四射，想盡辦法向世界表達自己，我也聽得滿爽快的。
不過--看吧，壞習慣改不了忍不住還是要不過一下--也是因為快速而且持續地炫聲，我覺得他拍子有點不穩(沒辦法我聽巴哈很在意穩定節奏與流暢之間的平衡)，尤其在快速音程的段落，雖然沒出錯，可是的確聽得出來為了展現流暢和技巧，略為忽略穩定(諸如音符的長短要一致、音色的穩定和前後速度不同的樂段的銜接等等)。其次就是彈太滿，有點拖不動；畢竟管風琴的音色就是又重又沉而且遲滯，觸鍵與聲音完結有個時間差，按鍵偏重的話，就算你抬起手指的時間是對的，但音色是慢的，聽起來就拖泥帶水，節奏感就偏離了。彈太滿還有一後遺症是音色糊成一團，糊成一團當然還是聽得出旋律，可是旋律的形態就沒啦，就像看泳裝美女沒有腰身，豈不是很遺憾？所以我在想管風琴的空白拿捏是比其他鍵盤樂器更困難，卻也更需要的，因為如果沒有考慮到空間、縫隙的穿插和編排，整場聽下來很容易膩，跟吃一套只有牛排和薯泥的大餐沒兩樣，美則美矣，不過也浪費管風琴如此百變的特質。
台灣的聽眾習慣綁架演奏者彈安可曲，沒想到黑爾有類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少數樂於被掌聲綁架的演奏者；面對滿場熱烈的掌聲和起立，他很快便腳步愉悅地登上管風琴座位，演出安可曲，連續三次熱烈的起立鼓掌，換來三首安可曲，我只認出最後一首是巴哈Little Organ Book裡面的曲子，其他兩首很炫的認不出來。安可曲我最怕聽到的無非中國民謠(尤其《茉莉花》，以前卡列拉斯唱《在那遙遠的地方》我也滿怕的)或月亮代表我的心，少數例外是上回拉特利的安可曲，是自己改寫的《月亮代表我的心》變奏曲，實在太讚了！完全展現出管風琴百變水妖的特質。
第三首安可曲演奏結束後，黑爾深深鞠躬後揮手跟我們說掰掰，才曲終人散；這樣還沒完，他竟然要留下來簽名，我想是頭一個沒有在現場賣CD、但願意簽名的演奏者吧？真是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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