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六，我與一位百分百女孩.....不，應該是百分百少婦了，在Bar喝酒聊天。
當然是我定義的百分百女孩，而不是村上春樹筆下的百分百女孩。
我的定義很簡單，「婉約」二字已足矣。
十六年前我們結識，她仍是位百分百女孩。溫柔、純良，為人著想，臉上總是掛著微笑，講話秀氣又帶點憨直，家境好卻無驕奢習氣，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協調性佳，所以善舞、車子開得好；力氣大，所以捲起袖子搬家也難不倒她。如果硬要硬要硬要挑.......就是腦袋太務實，缺乏抽象思考能力，愛幻想，卻沒有因應策略。
這就是我們約在Bar的原因。
少婦最近有點懷春。
不是如狼似虎的欲求不滿，而是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少女情懷。
我們同年，但是她的人生進度比我快上幾倍：結婚、生女、離婚、單身；彷彿她已經跑完一圈回到原點，我還待在原點沒出發。
離婚這段時間，她有過幾段戀情，每段時間不長，最後都無疾而終，對方不是身家有問題，就是對她離婚有女的身分敬而遠之。少婦仍對戀愛有憧憬，無奈戀情總是生於期待、死於現實，談不上刻骨銘心，不過也是有喜歡、有付出，最後也是悵然若失。她沒辦法過著像我一樣單調乏味的日子，她期待身旁有個可依賴的臂膀，有片可軟語呢喃的胸膛，帶著女兒歷經婚姻的緣起緣滅，從期待生甜蜜、甜蜜生磨難、磨難生幻滅、幻滅生分離，一路走來，她實在太累了；傷痕累累的心總是沒辦法小歇一刻，她要照顧小孩、要賺錢養家、還要承擔原生家庭的許多責任。
她不只一次問我：「你一個人過，都不會寂寞嗎？」真的不會。一來工作太忙，二來很多事情可以做啊。那天我們準備開車去找Bar時，路經我大學時代男友的新家--他已經成家立業有兩個小孩，她問我：「你覺得你自己都好了嗎？」當然好了，都那麼久了，再不好連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好久沒有到Bar瞎攪和，一直掛在心上的是Trio--便宜、新鮮、有創意、酒好，更何況我們找到一個停車位。無奈王靈安復出江湖的代表作越來越紅，連邊站邊喝的空間都很有限，不適合我們那天要的氣氛。我曾建議王老師從solo開起，duet, quartet, quintet....至少開到十沒問題，他覺得我瘋了。
於是順著安和路往遠企方向走，再怎麼樣，還有遠企三十八樓。不過在半路，我們便選定一家Bar，先坐定再說。
事情得從一年多前說起。
一年多前，她因為工作上的緣故，接觸到一位目前任職於矽谷、做IC design的工學院文青K，面對對方的優秀與才氣，頓生愛慕之意。她在網路上找到K的部落格，仔細拜讀後更生崇拜，由於K目前在矽谷上班，她鼓起勇氣與對方email往來，但是對方反應總是很冷淡，每次回信都是兩三小段就把少婦打發了，可是她從不失意；她理直氣壯地告訴我：「我是用粉絲的心情來面對他的」。粉絲當然打死不退。
要攻陷一位工學院的文青，光讀部落格怎麼夠呢？於是少婦試著去讀K在部落格上提過的書籍，好比《追憶似水年華》，好比《笑忘書》，好比村上春樹。聽到這三項書單，我在心裡嗤之以鼻，「還真是變不出新把戲！」我問她：「追憶似水年華的中譯本一共七大本，你都看完啦？」她說，「我只看完《擁抱似水年華》(這是Alain de Potten的讀書心得)，然後第一本《在斯萬家那邊》看了一點；真是看不下去」。
「看不下去不要看！何必勉強自己」
「可是這樣我沒辦法跟他對話。他有興趣的我都不懂。」
「你對他有甚麼想法？目標是甚麼？」
「你可能會笑我」，她靦腆地停了幾秒鐘，「我一直很想交位『優秀』的男朋友，可是我從來沒有遇過這種人，但是他就是。」
「優秀的定義是？」
「台大工學院的文青」。
「小姐，你前夫是哈佛的....」我困難地吞口口水
「是啦，但是我想想我沒有很喜歡他。不是自發性的喜歡，當初是他對我太好」。
「ㄟ工學院文青這種人很難搞、門檻很高，而且他們不是你期待的那樣。」我忍不住用手扶著太陽穴，天啊，甚麼年代啦，大姊，還有這種幻想。
「我知道，可是那是我的夢想」。
「你以前在學校沒有遇過這種人嗎？」
「沒有，所以才是夢想。你對這些人沒有幻想嗎？」她反問我。
「完全沒有。因為我認識得夠多了。」後面一句我留在心裡說的，「就算你讀完追憶似水年華，也不見得有用。」
「他還會好幾國語言，很會攝影，還出書了，還聽古典音樂喔。我是用粉絲的心情來面對的」，她興奮地說，「我有用簽書的名義找他見面，請他回台灣來幫我簽書，到時候給你一本。」
「好好好，粉絲粉絲」。
「其時我還有個終極目的」。
「嗯？」
「我想再生個優秀的小孩」。
「ㄟ回去找你前夫呢？他喜歡小孩，長得也可以，而且你們現在處得還不錯，比較簡單而且這樣對你女兒也比較好交代。改生哈佛的？」
「不行，他太矮了！」
我閉嘴。
這是一年多前我們在漫畫王的對話；一年多以後的上周六，我們在Bar裡更新進度。
「我跟K已經見面了。」
「甚麼？」我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你怎麼沒跟我講」。
「我覺得我們不是很能對話耶....」可想而知。
「你們聊了甚麼？」
「多數都是他在講自己的事情。講他跟家人感情不好，說自己打算單身一輩子，老了再把自己送到養老院。講很多，但是我都記不得」，她很迷惑，「我也有說我的生活給他聽，但是他都沒興趣，而且會不耐煩。最後找不到話題，我就問他有沒看林書豪。」
「很好啊，林書豪是個不錯的切入」。
「他說沒有。他說他有一個支持十二年的球隊，但不是尼克，所以不看」。莫名其妙。
「這種人最討厭。」
「對啊，我都在想那個Proust在追憶似水年華裡，一直批評沙龍裡A太太怎樣、B太太怎樣，超級八卦的好不好！比我說的事情還無聊，那他怎麼會對我沒耐心？」
「因為你不是Proust。」我哈哈大笑。但少婦所言不虛，因為的確當Proust將此書投稿到某出版社時，編輯的退件的理由是：「我絞盡腦汁也想不通一個男人會需要用三十頁的篇幅來描述他睡前如何在床上輾轉反側」。德不孤，必有鄰。
「他問我為什麼要跟他見面，多數網友都會覺得他太冷，躲都來不及」。
「你跟他說你想要他的精子嗎？」
她抓住我的手臂說，「我說了。」
我眼珠都要滾出來。「你跟他說你是看上他優秀的精子？如果他還有的話。記得做健康檢查，現在空包彈很多。」
重回當時現場，那是在新竹的某餐廳。
少婦是這樣說的：「我離婚並且有一個十二歲的女兒，我一直想為女兒生個兄弟姊妹，我希望小孩的爸爸是個聰明優秀的人。你是我覺得最適合的。而且重點是，生完小孩，父親不用負任何責任」。
K的回答是：「你是第一個我聽過不要男人負責任的女人」。
少婦：「真的不用」。
K：「但真有了小孩，我怎能不掛心？以及這麼做我有甚麼好處？」
少婦：「以後你老了，我會帶他/她去養老院看你」。
K：「你跟我以前遇到的女性，有一點點不同」。
見完這次面，K就飛回矽谷了。
他們持續通著信，K還是同樣冷淡，其中一封信寫著：雖然你跟我以前遇到的女性有一點點不同，可是我覺得自己還是要配合你講話，這不是好事」。
我聽完信的內容，心裡火冒三丈，這已經遠遠超出耍冷擺酷當文青的範圍，而是不懂做人處事的道理，人品欠佳；另方面當然是，唉，真相是對方真是對你沒興趣啊~~~好友。但我說，「你覺得呢？」
「嗯....他就是這樣冷冷的啊.....都是我程度不夠好，沒辦法跟他溝通才會這樣」。
「干你屁事啊~~~是他有問題好不好？誰配合誰多啊？」
「其實也有好處啦，你看我以前都不看書的，現在因為他的緣故，我也讀了過去不會接觸的書啊....我希望努力一點，才能跟他對話。說不定....說不定他會被我感動，可是如果我不努力，就甚麼也沒有。」唉，他是不會被感動的。
「很難看好不好！浪費時間。讀書要讀自己喜歡的！」
「我想努力看看嘛~~~~雖然《笑忘書》我真的讀不懂.....《追憶似水年華》還有導讀可以讀，但《笑忘書》沒有....」我接過她遞給我的《笑忘書》翻了幾頁....
「不用讀了」。
「不讀我要跟他講甚麼，這本他特別推薦給我讀的...」
「你去google。」我說出我的策略，「google就好。反正他要的是觀點，你就丟觀點給他嘛。一定有成千上萬個blog寫過《笑忘書》的讀後感，你就抓幾個看得懂又寫得不錯的，寫個summary給他。然後告訴他你覺得很有收穫，要他快點介紹你讀下一本書，這樣」。
少婦眼睛一亮，「對，這樣我就不用讀得這麼痛苦了」
「你又不是沒有讀，你都讀了一半了。我們還是有努力嘛，只是努力的方向不同嘛。除非他講的話、問的問題和推薦的書，是你感興趣的，你再認真用力思考；否則若是不感興趣的，先google再說。反正他要的是想法，你擅長的想法就用力發表，不擅長的，就google吧。不過記得一定要綜合summarize，單獨抄一篇文章容易被抓包。我們先別想精子，精子太遙遠，我們先把目標分割來完成。所以第一步先讓你們能溝通再想其他的吧；小孩你生過，頭過身就過，不是這樣嗎？你現在頭都沒過，身體還遠得很」。
「所以我goo完笑忘書就回信囉？」
「對，而且一方面表現得求知若渴，請他繼續推薦你讀書；另方面要虛心若愚，讚美他並且感謝他願意分享他的心得和時間給你」。
「如果他接下來回信有比較好一點，我今年帶女兒去美東夏令營，我想飛去找他。然後邀他去巴黎，他很喜歡巴黎，我想請他教我拍照；我可以幫他出機票錢」。
「小姐，我們頭先過了再說好嗎？其次，機票不是雞排，東岸飛西岸很遠好嗎？美國飛歐洲也要錢的好嗎？幫他出甚麼錢啊~~~~」
換做以前的我，我會想盡辦法讓她打退堂鼓，可是這回我覺得算了，就順著她吧。
她開車送我到門口，踩下剎車的那片刻，她靜靜地開口了：「其實我曉得我這輩子很難再結婚了。因為這個社會還是對離婚女人有意見，而且我家庭責任太重了，一般人很難理解，多數人不敢靠近我。」
「但是我跟K見面以後，我覺得自己變勇敢了，不管他反應怎樣，我表達了自己的想法，講出心裡的話，以前我根本不敢。所以，這是好事，我覺得自己很棒」。
我為朋友難過，可是似乎也不該悲傷，這就是現實；在現實裡，我們只能憑藉著有限的能力回應這個世界。
「我也覺得很棒，你就無厘頭地盡量嘗試好了，反正Nothing to lose. 可是別付出太多，免得最後收不回來。千萬記得機票不是雞排。」然後我下了車，聳聳肩，是啊，這也沒甚麼嘛，不過就是她自我實現的方式而已，「還有，頭過身就過啊~~~先把頭過了再說」。
我期待少婦的新進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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