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兩個月來第一場音樂會,雖然說兩個月聽起來沒多久,不過這回的兩個月對我感覺有如一年。
那天馬克問我,你工作告一段落,要怎麼慶祝?這句話讓我稍微想了一下,對啊,雖然也就是完成一件工作,跟普通時候沒兩樣,但好歹完成了一件事。隔天直覺告訴我實在很想聽場音樂會,何不在就在這個清閒的周末,聽音樂會呢?順便到兩廳院圖書館借CD啊。
於是我去了這場NSO音樂會。曲目如下:
指揮/格納迪‧羅許德茲特溫斯基(Gennady Rozhdestvensky, conductor)
小提琴/沙夏‧羅許德茲特溫斯基(Sasha Rozhdestvensky, violin)
(徹底被這個俄羅斯姓氏打敗!)
曲目:
Rimsky-Korsakov: Russian Easter Overture, op.36
Glazunov: Violin Concerto, op.82, A minor
Shostakovich: Symphony No.8, op.65, C minor
國外樂團或指揮在台灣演出曲目縮水的情況經常發生,票價又比國外貴;這套曲目在台灣,算是罕見的紮實曲目,三首曲子都非常困難,而且是很新鮮的組合--至少對我是如此。昨天這套曲目三首曲子有個共同特點:動態範圍非常廣,包括速度、音量,可以說至廣大而盡精微,尤其是蕭斯塔高維契八號交響曲;不過是否極高明而道中庸那就另外一回事了。
這曲子我覺得是視覺導向勝過聽覺的曲子,配器相當精采繁複。作曲家在這方面投資相當多的想像力,諸如結合室內樂元素,使用不同樂器的對話;絃樂之間的協調配搭,銅管打擊樂的運用等等,可以說各部門都得使力才行。從觀眾席看下去,沒甚麼團員有時間發呆打混。
要讓作曲家充分發揮對配器的想像力,可想而知就是曲子長度超過一個小時,除了第二樂章比較短之外,其餘三個樂章都包括不只一次的起承轉合,時間很長,結構很複雜。結構複雜compliced也就罷了(馬勒也很複雜,但他是比較complex),可是二十世紀作曲家去中心化、fragmentized的傾向,讓此複雜變得更為複雜而且散亂,型式的強勢勝過了音樂本體,沒有甚麼旋律可言,這點讓我在聽的時候多花許多耐心和專注力,去前後呼應比較。
昨天在聽八號交響曲的時候,我止不住地想起芬蘭指揮Leif Segerstam。他棒下的俄羅斯曲目,光輝燦爛耀眼,讓樂團發出難以想像的光芒,兩年前聽過他指的火鳥和展覽會之畫以後,一直非常想念這位聖誕老公公,想念當他輕輕舞動著相對短的手臂時,樂團同時間發出如同煙火般的音色。如果是他來指揮蕭斯塔高維契第八,會是相當令人傾倒的吧。
今年聽了好幾場NSO下來,值得高興的是,這個樂團有很明顯的進步。在呂紹嘉嚴格調教和大曲目的磨練下,NSO在力道、音量、一致性上都比以前有非常大的進步,尤其弦樂,弦樂的成長可以說比起以前,是往上再進一層。但是在聲音的品質上,進步空間仍大。
以昨天的曲目來說,就像演唱會的喇叭破掉。聲音會像破掉的喇叭,首要癥結便是銅管。
銅管的音質實在是NSO不能承受之重,這個沉疴已經像是胎記一樣貼在樂團身上,究竟問題出在樂手?樂器?還是指揮不會調整?八號交響曲四個樂章裡全部都用到銅管,而且份量極重,鐘鼓齊鳴的段落,我感覺相當刺耳。刺耳不是因為大聲而讓耳膜無法負荷,刺耳是因為聲音太刺、太粗、太硬也太乾。
其次是聲音層次感不足。雖然絃樂有長足的進步,但整體而論,全部都缺乏層次感;簡言之,沒有細節。印象最深刻是第三樂章有一段銅管的crescendo,聽來簡直是災難。目前NSO各部門現階段以處理整塊、大片的段落為主,沒有辦法再深入進去表達明暗光影這些東西,更遑論音符與音符間的留白和節奏感。因為沒辦法處理細節,所以從小聲到大聲的過度多數聽不見,或者也就是一大塊,全部就是弱、中、強,是在爬階梯,而不是很自然地爬坡上去,沒辦法拉出聲音的弧線;既然沒辦法拉出聲音的弧線,也就無法再要求音樂性。
第三是節奏感。從第一首曲子開始,樂團的節奏感出現落差,有的團員節奏感很對,有的則偏差的可以,明明演奏同一首曲子,卻有各行其事的做法。還有節奏不夠明確,這我不曉得是團員做不出節奏還是指揮的要求,狂歡節序曲聽起來沒有動感,精準地說應該是動感很亂,時有時無,又或者有些樂器有明確的節奏感,但有的樂器又沒有,使得樂團演奏時出現不同步狀態,感覺很怪。
基於上述三點,我聽不出指揮功力。
音樂會之前我到兩廳院圖書館借和聽CD。
一個月之前,我在聽Badura-skoda的蕭邦時,意外發現有一張號稱有史以來最好的蕭邦二十四首練習曲,演奏者是古巴女鋼琴家Juana Zayas,唱片公司Music and Art。因為準備出國,我只把這張CD和Skoda的練習曲丟到購物車就掰了。昨天在兩廳院圖書館竟然有這張,不過只能內用。
Zayas給了一個不同的角度,這個角度是我過去沒想過的。蕭邦練習曲是套很難的曲子,一套炫技的曲目,可是Zayas彈來很有空間感而且輕盈,那個空間感不是聲音的空間感,而是音樂的空間感,這套曲子她彈的沒有壓迫感,給聽者很大的空間,可是不軟,聲音澄澈,觸鍵細膩,而且細節很多,該彈全都彈到而且粒粒皆清楚,也沒有用踏瓣來偷雞,我覺得很好。
在聽Zayas的同時,我馬上就想起李希特彈的蕭邦練習曲;大叔當然是沒有彈全,他只有挑部分彈。李希特的蕭邦練習曲就是不留空間給聽者的代表作,非常滿,滿到像David Hockney畫布不夠用,連框都要畫,那壓迫感很大,不論喜不喜歡,不可否認說服力很強,聽者完全被壓制,只能被按在地上聽倒數計時,聽完有種被宰制的快感。多數蕭邦練習曲的彈法都傾向於表達壓迫感--當然技巧越難,壓迫感也隨之增加,不過我們也很難分辨,究竟其中幾成來自於作曲家要求的技巧,幾成來自於演奏者本身加料的戲劇張力。
Zayas讓我思考的,便是這個留白與壓迫的比重,差別在於,留白留的好,比較耐聽,壓迫感太大,聽不久。阿勞的蕭邦練習曲,空間感也夠,差別在於他的觸鍵太重、速度偏慢,整體流暢感和細膩度稍有犧牲,可是他有他的氣質,他的氣質貴在獨特的沉思般的節奏感,沉鬱跌宕而寬宏。
同時間我借了兩張練習曲回來聽:一張是波里尼1972年的錄音,另一張是女鋼琴家梅優葉娃。出乎我意外的是,後者的壓迫感勝過前者,而波里尼的練習曲其實沒有那麼鋼冷;波里尼這個練習曲堪稱標準版本了,跟他的奏鳴曲一樣,夠好、夠標準。
我也借了Alexander Melnikov的莫札特K332、普羅高菲夫和史克里亞賓;從去年聽完他彈的蕭斯塔前奏賦格op.87以後,我就想一直注意他。我很喜歡他不太熱、理性的琴音,可是又帶有一點點微溫的霧,在俄羅斯鋼琴血統裡面很罕見;有點點孤獨感,可是沒有孤高到過於清冷。這張Octavia Records出的日版唱片,好聽:他的莫札特聽得太少,有待日後再議;普羅高菲夫的Visions Fugitives op.22,很細膩,可能有人會覺得不夠奇詭、不夠誇張,對我是很好、很足夠;史克里亞賓的B小調幻想曲op.28,這首實在太棒了,曲子本身就很美,他彈到最後實在很有想像力而且很浪漫,我都一聽再聽。結論是:Melnikov最近出了蕭斯塔高維契的鋼琴協奏曲一、二號,要記得買。
最後容我不自量力地給NSO建議:1. 盡量避免二十世紀俄羅斯作曲家以及其他沒甚麼旋律的曲目,除非把樂團音質調好;2. 加強銅管列為首要之務;3. 試著去體會一下細節吧;4. 請團員務必平常在家要時時刻刻鍛鍊自己的節奏感,基本功不可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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