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聽音樂的表列裡加進了馬勒交響曲。
這原本就在今年既定功課之列,早就應該要開始,但今年第一季異常忙亂,而且需要極高注意力,完全無法容納龐大的馬勒--有時甚至連舒伯特都變得有點煩,耳朵的空間被擠壓只放得下莫札特、Keith Jarrett和容易聽的輕音樂。這也沒甚麼不好,是自己怎樣都期待自己在聽音樂上三不五時能有些許長進,曲目也好、版本也罷、音樂會也OK,閱讀,甚至思考或者只是很單純的更熟悉某個曲子而已,某種對自己的要求。不是非常嚴苛的,可是總是希望達到,因為畢竟這是出自自願的要求,而不是在職場上或在其他領域裡多數非自願的被要求;每個人總是該為對自己真正重要的事情自動付出甚麼。
其實我今年暫時訂出的功課並不多,不過是舒伯特二十二首鋼琴協奏曲和馬勒九首半交響曲而已,把這三十一首曲子聽到像對貝多芬的四十一首同等熟悉,今年我也就功德圓滿了。由此不難發現今年對奧地利的興趣頗高--其實一直都對奧地利人很感好奇,所以在此之上,若能到奧地利一遊,坐在那金爍爍的百年音樂廳裡聽幾場音樂會,到維也納甚麼美術館看看Gustav Klimt的一百五十年紀念展,今年也就算畫上美好的句點,period.
馬勒當然是奧地利音樂史、甚至古典音樂史上非提不可的人物。我記得前陣子99.7在賣馬勒套裝CD的時候,有句廣告詞說,大概是不聽馬勒你等於沒有聽過古典音樂這番說法,至今我仍然覺得誇張,不過換句話說我就同意:聽古典音樂的確非要聽馬勒的交響曲不可。因為馬勒交響曲直接創造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可能是全古典音樂裡最大的購物中心,你可以找到八成以上你想要切入的角度,你想不到的這裡更多,所有的情緒、各種配器(包括人聲)、節奏的混搭、層層疊疊的音樂性、音樂的動態與凝滯,這些全部都被集合在一首交響曲裡。我那天以我非常淺薄的馬勒經驗說了一句非常淺薄的話:馬勒比貝多芬厲害兩倍(我還比了一個V,強調兩倍這個數字),也就是馬勒是比貝多芬好兩倍的作曲家。
我的馬勒不全,而且是一支雜牌軍:Boulez的一號,Abbado的一號,Klemperer的二號,Berntein的五號,外加演奏會實況的八九十,以上。
目前而言,Klemperer的馬勒二號實在是最吸引我的一個曲子(馬勒一號現在不怎麼有魅力,儘管到現在仍記得當初聽一號的感受)。
首先是這個曲子已經非常馬勒。一號好聽,貝多芬傳統的交響曲色彩濃厚,四個樂章錯落有致、情緒分明,可是似乎有點簡單了。所以一方面,二號交響曲開始便逐漸擺脫貝多芬傳統,非常馬勒,那種超大型購物中心的琳瑯滿目與繁花似錦的感受非常明顯;二方面,情緒上,馬勒二號尚未出現中後段交響曲那股耽溺的氛圍--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的heavenly length,所以層次感精緻而有節制,相當漂亮而且完整。
其次是Klemperer的風格。Klemperer的音樂型態是堅硬有稜角又乾燥,暫且借個「枯藤老樹昏鴉」形象來譬喻一下,我們經常會聽到有人評議他的音樂諸如「精神意志」,諸如「風骨」,但我覺得更難得的是,其實在他這麼硬的型態裡,其中充斥著大量的音樂性、大量的flow,那不是一個如型態上乾涸的樣貌,反而如江海滔滔不絕,且是有節制的。
不用期待在Klemperer的馬勒裡找到甚麼細膩微言或竊竊私語,細節似乎並不是他衡量的首選,音樂的線條、層次感、架構的完整,更重要的是一致和完整,如何將音樂從足下出發,在時間的流裡將其推演到無限廣遠的世界末日之處,甚或冷酷異境之端,走完全程後再拉回出發的足下;他首尾呼應的功力太強了!Klemperer等於帶著聽者來了一場壯遊,站在山之巔俯視著綿延的峽谷,望向無限遠的天際,就是開闊;不用登泰山便已小天下,頓生登高自卑、行遠自邇之念。
聽馬勒這麼龐大的曲子,到目前為止我的聽法仍然傾向聽整體結構的層次,以及不同層次的對話,除了聽馬勒慣用大規模絃樂呈現出的adagios,會很用力聽絃樂的情緒和動態之外,其餘比較沒有那麼在意配器、聲部均衡這些再細下去的項目。我在意指揮的掌握力,有兩個向度:水平來看,指揮能否有效控制馬勒交響曲的各種元素,使其各種元素處在均衡而且鮮明的狀態,同時又能保持各種元素的性格;垂直而言,演奏的長時間裡除了讓交響曲的元素呈現之外,在此之上是否能有一種自己的風格將其統整起來,指揮在與作曲家天人交戰之餘,cohesion是否夠凝鍊?是否與作曲家達到某種既和平共處又有張力的恐怖和諧?
聽馬勒對我個人最大的收穫是一種超脫trenscend。這位作曲家的音樂帶領我超脫到某種高度和某個距離之外,他的音樂讓我得以遠離當下許多瑣碎黏膩擺脫不掉的狗屁倒灶(如果你在聽馬勒還能想著其餘的狗屁倒灶,以我的經驗,還是趕快按下stop,換一片別的,否則聽了也是白聽,而且只會越聽越煩)。當我進入馬勒的世界,就是一場學習的旅程;相較於時下許多貴鬆鬆的心靈成長課程,馬勒堪稱無敵經濟實惠的心靈療癒啊---當然可能有人從馬勒得不到療癒啦~~~可能被搞得秋風秋雨愁煞人也不一定。
最後,來個聽馬勒注意事項:
1. 一定要大聲聽,不管一開始多小聲以及到最後又多爆,一定要大聲聽,而且不要用耳機--既是為健康也是求美。聽古典音樂的人要有抵抗鄰居抗議的勇氣和決心;雖千萬人吾往矣!當然也是不用半夜兩三點來狂放聽馬勒,那就叫挑釁以及惡意破壞人際關係。
2. 沒時間沒心情就別聽,聽馬勒沒有耐心不如不聽,因為聽了也是浪費時間同時糟蹋馬勒。
3. 盡量別做其他的事情;因為你會既沒辦法做好手上的事情,也沒辦法聽好馬勒。可能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邊聽馬勒邊寫馬勒相關文章諸如此類,或者做點筆記。
4. 聽完找人討論一下,各種形式不拘。聽過馬勒的人都會有感覺和意見(有人對馬勒無感嗎?討厭也算是感喔....),而且永不褪潮流,真是好話題,絕不會冷場--貝多芬有時候還會有點冷場。
最後同場加映一件小事。
不曉得其他人是否有同樣傾向,我每次提起馬勒,便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布魯克納,或許因為都是奧地利人,也或許因為兩個人的曲子都龐大如世界--但世界不一樣。但是---重點來了,我不喜歡布魯克納,吼,真是不喜歡。那種感覺是到餐廳,屁股沒坐熱,桌上就送上來一大塊放在鐵板上的後切牛排,沒有side dish,沒有前菜,甚麼都沒有,就一大塊牛排。要吃不吃呢?吃,吃不下;不吃,錯過百年美食、錯過上好的肉。
我在倫敦每天到音樂廳報到,就算是快睡著還是乖乖去報到,唯獨我在清醒意識下翹過兩堂課:一是布魯克納第四還是第七,等上半場Jenine Jensen拉完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協奏曲之後,我馬上翹課回家,因為不想吃厚切牛排;第二是Emerson String Quartet的莫札特絃樂四重奏(是不是Emerson啊?超有名的弦樂四重奏),吼,太過和諧美妙了,我聽完上半場已經快受不了,下半場繼續和諧美妙我一定會睡著。下次還是不要貿然挑戰室內樂。
那天跟朋友聊天,他覺得呃,我不喜歡布魯克納是受性別影響,先生們會比小姐們更能接受布魯克納;對此我持保留態度,真是如此嗎?在執行樂器上,我的確認為先生們比小姐們更適合演奏樂器,但是布魯克納也有性別之分嗎?或者不同作曲家也有不同的性別愛好傾向嗎?
這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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