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染掌心的豔紅鮮血,在寒風中失卻了本該擁有的溫暖,流淌於銀雪鋪就而成的錦繡,為其光潔無暇的表面,繪上幾株錯落開散的彼岸,痛了他一雙愕然的眼。腦海思緒瞬時驚惶凌亂,尋不得一如既往的清明,他垂眸凝看光潔修長的十指,絕美的血珠自掌心滑過指尖,刺鼻的鐵鏽味彷彿要他立時精神起來,去瞧那瞠圓雙目,狠戾地盯著前方無盡雪天的男子,望不見那無底恨意。
他有些不自在地低吭一聲,眸光緩慢地向下探尋,直至眼底映入那人心窩,流下的晶瑩血珠映著雪色,好似那不捨的淚,泣訴這一地的血腥。深褐色的刀柄,準確地插在左心口,然而男子卻是席地而坐,面容正對著他──但他是自後方樹林前來,這才繞至男子跟前。
若是因正面襲擊而死,如此坐姿,顯然相當怪疑,什麼人會在被人拿刀突擊的當口,仍然正襟危坐呢?思緒頓了頓,不住在底心嘆息,天下間能找到面對危及性命的攻擊,尚能泰然而對、端坐悠然者……不正是讓自己身陷於此的偉大人物?搖首甩去這番胡思亂想,卻見佐谷等人已持刀向自己逼近,他始才思起殺人兇手這等名號,早已被他坐實。然由宮本少將帶隊而來的神風營眾人,竟先一步擋下了正欲擒拿玉藻的商隊人馬。
「吾還道是何事,玉藻身為軍人,應當知曉殺害一般百姓,刑罰嚴重,又不是傻子,手腳拿捏會不乾淨麼!」宮本少將一臉似笑非笑,嘴邊說著責備青年的話,實則卻是警示眾人別輕舉妄動。玉藻心下不禁安慰至極,嘆了口氣,索性立身應對,「是!玉藻不是傻子,卻也避不了責任。還請諸位依令行事,以示神風營之名,絕無包庇罪人之嫌。」
此話甫出,幾名持刀的神風營士兵手上一抖,險些將刀丟出,宮本少將更是瞠大了眼,驚詫不已,而後便望見佐谷率先至自己跟前作禮,畢恭畢敬道:「玉藻大人的命令,實屬無奈,小人認為,西澗之死不可坐視,還請宮本大人定奪。」
如此一番話下來,真可謂面面俱到,玉藻若不被擒下,似乎愧天愧地愧東瀛,宮本少將擰著眉,又見墨髮青年十分篤定地朝自己頷首,遂大手一揮,將神風營的副官押了下來。宮本少將在確認過早已僵冷的西澗遺體後,派人先行前往驛站求援,以便後續的排佈。而玉藻雖莫名成了戴罪之身,除卻行動受制外,幾乎與平時無異,瞬時為自身的清閒感到一絲難堪,但眼下見眾人忙錄,他僅能乖巧地扮演這次的角色,方可免除「真正的兇手」節外生枝!
館驛大門之前,兩名站崗的兵衛不畏冰冷的寒風吹拂,仍舊挺直身軀,盡忠職守。然眼光落處,卻是面前三三兩兩的雜役手執掃帚,慢悠悠地掃著雪,本還肅穆的氛圍頓覺閒散慵懶了幾分。正當僕役們將厚雪掃向道路兩旁,準備收拾用具回到院裡,道路彼端竟傳來了整齊劃一的馬蹄聲,他們當即退入門內。
須臾,一名藍衣武士駕馬而至,左頰有著墨色紋飾,再看他之配刀,兩側機伶的衛士不消多言,立馬上前行禮,「太宰府的大人,何事能讓下官效勞?」蝕鬼朝身後的三名隨侍抬手示意,率先下馬,自袖襬掏出令牌,「遽聞神風營的人將經此地,消息屬實?」這問話來得突然,卻也湊巧得很,兩名士兵當即想到許是上頭安排,頷首應聲,「是,但事情有變,待得神風營的宮本少將前來,才能稟告大人詳情。」
蝕鬼聽到此處,思起臨走前上司親筆書信指名交託的對象,這才覺察自己遺漏的部份,「嗯,那神風營副官如何了?」兩名衛兵面面相覷,而後有些為難地搖首,將稍早捎來的口信,詳實以告,「若大人是問玉藻副官,有人來報,他似乎與事件有莫大關聯。」聞言,蝕鬼愈發覺得不太對勁,即便在太宰大人面前總要少根筋,神風營副官的能力,亦是為人所稱道的,究竟是何事件,令他坐困愁城?「何事要緊?太宰大人有令──」話未盡,又是一陣規律的蹄聲接近,他本到嘴邊的口令,登時全部吞回腹中!
只見那領隊的少將下馬,連同後頭被五花大綁的神風營副官,隊伍以著詭譎不定的氣氛,向驛站集聚而來。「稟宮本少將,太宰府上的大人傳令而來。」兵衛領著雜役們上前,一面匯報狀況,一面吩咐雜役牽馬卸貨,場面立時鬧騰起來。被士兵押著的玉藻,雖沒受到皮肉之苦,但被綑綁得緊,不能多批件披風,現下冷得不清,在瞅見對首的蝕鬼,面色可說是由蒼白,轉變成青綠!怎地東瀛太宰連卜卦都是如此之準,讓他這副模樣,恰恰被人撞個正著了?
此時,蝕鬼強自鎮定,緩步向著他們一行而來,恭謹地對宮本少將表明身分後,便帶著難得的急切問道:「敢問少將,玉藻副官因何如此?」又被問起此事,宮本少將正窩火,但對太宰府上的人,三分薄面亦是得給,「你問問這個石頭腦袋罷!」言罷,提著自己慣用的酒壺,領著餘下的人先行進入了驛站。照看著玉藻的小兵自然也是識相,對著他們敬愛的副官打了聲招呼,亦跟著離開,蝕鬼見了這番情景,總覺得面前青年一身犯人模樣,享有的倒是大人禮遇,似他這般沉默寡言之人,都禁不住在心內無奈不已。
「如你所見,我被當成了現成的殺人兇手。」才方被人罵了一句「石頭腦袋」的秀麗青年,一臉平靜地說出實情,末了,還不忘嘆上一口氣,以示自己當顆石頭的艱辛。蝕鬼面色仍舊冷漠,謹慎地拿出書信,正欲交到他手中,又覺青年現在這般模樣,要拆信閱讀實在困難,索性將信拆了,目不斜視地遞到他眼前,使送信的任務能順利完成。玉藻望著蝕鬼一連串的動作,難得感到一絲愧疚,雖說他與太宰府裡的人,皆說不上熟悉,但現下勉強算得上共事,細聲道了謝後,這才凝神觀信。
秀致的筆跡帶有幾分狷傲,看著毫不突兀,倒是十分契合。玉藻邊是打量著墨字,邊是思考信息,內中並未提到若成為殺人兇手,該如何應對,但對於信裡所言,早在京都的相田已是急不可待,甚至還向太政大臣探聽消息……卻意外地引起他的共鳴,更可說是完全對上了他的猜想!無奈證據不足,何況此時莽撞行事,即便成功拆穿擒拿真正的人犯,肯定也是自討苦吃。
放長線釣大魚的道理,他自然懂得,然如今自己成為「餌食」,多少還是必須有所權衡,如今,他又該如何是好呢?以往的明哲保身、安分守己的原則,現下是一項也不管用了!會遇上這許多事,或許他壓根不能怪罪於太宰,只能怪自己,盡是要把麻煩招來!
一旁蝕鬼見青年搖頭晃腦的不知在想些什麼,連想代上司探問的念頭都乾脆地省下了,僅是將信紙摺疊平整,復又放回牛皮封套裡,斂眸垂首,「待您能夠自由行動,屬下便將信交予您。」突如其來的恭謹姿態,倒將陷於紛亂思緒中的玉藻喚回,他訕訕地笑了笑,雖說話語禮數周到,並無不妥之處,但於他而言,就是有些彆扭,「現在的情況,就將禮節免啦!太宰大人要拖住相田,吾們自然不可再延宕行程,趕緊將這事了結。」話落,玉藻適才放鬆一瞬的心緒,倏然陰霾重現,烏雲罩頂,縱然嘴上說得輕易,他又該如何順利開脫?
愈想愈發頭疼起來,他瞇起碧藍的瞳眸,盈盈水光掩藏在濃密扇睫之下,微挑的眼角淡了眉間憂愁,平添一抹惑人之色,然襯著此刻繩索加身的模樣,顯得滑稽非常。玉藻似是習慣此等狀態,不甚在意地側過身,逕自朝門內而去。饒是他左右思量,目前依舊是毫無頭緒可言,不如見招拆招,且看他這石頭腦袋,怎麼捱回京都去!
抱持著坦然以對的心情,原有的擔憂與忐忑,也就消退了泰半,玉藻領著身側的蝕鬼,二人一前一後的往院內而行,還未尋得仵作,就見著似乎已是探看完畢的宮本少將,神色肅然,瞅著他倆迎面而來,僅拋下一句「隨我來」,便兀自走入廳上,青年蹙著秀眉,不解地與身旁男子對視一眼,隨即跟了上去。
甫踏入室裡,隨侍於側的下士恭敬地上前,利索地替他鬆綁,搓了搓早已被麻繩磨得通紅的手腕,那碧藍若水的眸光顯出幾分黯然,似有無奈,又存有迷惘。真不知是此間氣氛壓迫至此,還是他所謂慨然面對的準備並不周全?玉藻靜靜走至已然上座的宮本少將面前,合腿跪坐而下,縱然不安,仍是恭敬地低聲探問,「少將是打算如何……」話未盡,聲先止,他瞠著雙眸,瞅看宮本少將氣呼呼地放下酒盞,杯底碰撞木案的響聲在偌大的室內顯得格外清晰,「玉藻,你想當兇手,但證據不足,當不成的啦!」聞言,身為真田太宰忠誠的隨從,蝕鬼首先白了臉,然首當其衝的青年卻是無畏地聳聳肩,微微揚起唇角,「遺體上發現什麼了麼?」
「軍神從前說過,你習字慣於兩手並用,但實際上你是左利手。」不知宮本少將為何突爾提起這事,玉藻狐疑地頷首,但心裡仍不住追究起偉大的軍神何時說起這事來?不會是在他挑燈夜戰寫公文時發現的罷?「所以嘛,遺體上的刀口子,著實詭異得緊啊。」說罷,宮本少將立身向蝕鬼要了隨身的短刃,遞給面前正發著愣的青年,玉藻甫回神,自然地接過刀刃,不明就裡地左看右看,始才覺察餘下二人皆瞧著自己拾拿的……左手!
「雖然你兩手並用,但凡拿取物品、書寫,你仍以左手為主,但遺體上被利刃劃開的口子,卻是從右首而入。」眼見宮本少將說出此番依據,玉藻望著手中的短刀,有些不以為然,「我同樣也可用右手殺人,不是麼?」雖然自己確實不是犯人,然宮本少將的論點,在他身上根本站不住腳,即便是從氣力上來看,他就算清瘦了些,要同時制住佐谷與西澗亦非難事,又何況是西澗隻身一人?
「不錯,但有一項你絕對做不來。」這話無疑是比方才那番言論實際了些,玉藻與蝕鬼皆是饒有興致地等待宮本少將續言,「那就是──使對象毫無反抗地殺了他!」外頭方才露臉的冬陽和著鳥鳴,捎來午後靜暖的清風,更襯得此間氣氛滯澀得古怪,玉藻啪地將短刃扔在案上,只覺還對面前人抱有期待的自己,未免愚蠢太過,「我說少將,哪個人被殺還不會掙扎的!」脫口而出的話語,在見著宮本少將無奈的嘆息後,似有多張面孔自眼底閃過,但最後皆歸於同一個名字,服部霧藏!他們的神風營新大將,不就是暗殺部隊中的翹楚麼?
「……屬下想,應是沒牽扯到其他方面罷?」思量半晌,玉藻這才訥訥地補述這麼一句,引得宮本少將笑得開懷,當即將他與蝕鬼面前空著的茶盞,添上了酒水,「除了暗殺之外,能不動聲色,或令其放下戒心者,還有一個理由。」此話方落,便見身側人動了動掌指,玉藻還未開口探問,蝕鬼就已發話,「親信之人。」如此一來,真兇的範圍明顯地縮小不少,甚至是全都指向了某個人!然而言談至此,玉藻不禁疑問,又有什麼能可證明確實為熟識之人所為?「但少將不覺這番說詞,委實偏頗?」
見玉藻果真提出質疑,宮本少將並不慌張,仍是氣定神閒道:「是很偏頗,還是完全地針對一個人,但西澗死前出現在臉上的神情,是什麼呢?」即便有些抗拒再次回想,玉藻仍是垂眸尋思當時望見西澗遺體的景況,其臉上並無訝異,反之卻是驚懼與盛怒,此等情緒,當真是被親信所害的情感表徵麼?
「並無驚惶,而是憤怒,人面臨死亡自然懼怕,但……受到身邊的人背叛,滋味可想而知罷?」宮本少將邊是搖首,邊執盞將清酒一飲而盡,倏然一股壓抑地沉默蔓延在三人之間,言者縱然無心,但卻教玉藻聽得心亂如麻。他按著膝頭,思緒卻已飄渺,胸口鬱悶難當,唇畔那本對尋得事態發展所向,而勾起的心安微笑,盡成了一抹苦澀的傷痕,勉強掛於面上,卻始終無法坦然。
他愈發使勁地捏著雙膝,顫著一把破碎的嗓音,輕咳了聲,試圖平復心緒,「無論背叛與否,現下必須給他們解釋,回至京都再行定奪。」拭去底心幾近窒息的壓抑之感,玉藻隨即立身而起,彷彿下了決心似的,眼底再無猶疑。
尋常最為熱鬧的市井街道,於寒風飛雪之下,盡皆收了人聲,街角就是隻貓兒都未看得,僅有巡邏的兵士,與零散的行人,為這一成不變的白,點綴幾許色彩。不遠處,一人獨自打著傘,緩步在道上行走,身覆玄色羽絨大氅,如墨黑髮齊整地束在冠裡,那人眉目清俊,深色的雙眸映著銀白微光,透出一抹顯見的憂心。
直至他抬首望見前方宏偉麗緻的府邸,這才輕輕地嘆了聲,「約定的期限將至,希望太宰的用心別被辜負才好。」收起傘,他正欲往大門而去,卻見著了主人等在了面前,不由退了一步,「太宰?」難得見太政大臣如此驚疑,那人依舊優雅地頷首,待走至他身畔,才彎了唇角,低沉溫雅的音嗓,聽來竟有股山雨欲來之感,「事情有變,吾倒是弄巧成拙了。」聞言,良峰貞義清了清嗓,正色問道:「發生何事?」
真田龍政自華美的衣袖內裡抽出一只信籤,淡色的眼眸凝著那籤紙的內容,意味深長地瞧了良峰貞義一眼,令他瞬時有種被瞪視之感,「難道是玉藻出事了?」然偉大的東瀛太宰卻是搖首否定了他的詢問,將信籤遞給了他,「或許比出事來得複雜,吾想還是讓太政大人決定罷。」一句話,不輕不重地將事情全部拋了過來,他凝著眉眼,分外認真地看著紙上的字句,雖然簡短,卻已將事情交代得再完整不過──玉藻殺人了?不住回想起那名處事縝密得歇斯底里的墨髮青年,姑且不論完成任務與否,光是謀害性命這事,莫說青年一人,整個神風營是決計不做的。
「事已至此,似乎不是你吾二人,便能輕易決斷。」斟酌再三,良峰貞義將所有可能的情況想了個遍,始才吐露想法,便聽得面前人突爾的嘆息,而後是一陣馬蹄聲響,由遠而至,「看來已是遲了,吾們先行入內。」話罷,向待命的隨從吩咐了幾句,便要領著他進府,然良峰貞義瞥了眼朝此而來的隊伍,暗暗不妙,「他們既已歸來,事情如何能夠善了?」
真田龍政淡淡搖首,神情靜若止水,平靜而疏離,但面上笑意絲毫未減,「無礙,縱然無法依吾們所想解決,亦能達到相同的結果。」良峰貞義頓了頓,打了個「請」的手勢,卻是幾度躊躇,最終仍選擇清楚道來,「太宰,身在局中,不好麼?」
「無所謂好與不好,僅是抉擇爾爾。」
Free Talk*
其實大多已經把案件帶完了,現在只等玉藻跟太宰大人合流,揭開相田等人真正的陰謀(?)仔細想了幾遍,這篇要認真說感情的成分,實在不大,而且我主要是為了突破正劇的某個盲點吧……所以一意孤行(毆)只希望他們解開心中的那個結,以後才能安心相處下去這樣。
至於近水樓臺的月亮是什麼呢?XD很簡單,就是太宰與玉藻的關係。由於友人看完文就立刻說出:「玉藻就是太宰的月亮吧www」這類的話,我當時驚訝到不行,因為寫得很隱晦,他們的感情在後期會清楚交代啦,就來看看太宰大人的實力如何吧!=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