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無缺像是醒了,又彷彿沒醒,頭疼欲裂。
偏生腦子相當清楚,昨晚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只喝了一杯,細節已然模糊,想不到他酒醉後超乎常人的記憶力,居然也出現偏差。
那奸詐的舒龍琴心,竟下此狠手。
雖然……他也因此做了點事情。
看來在預料之外,卻又在意料之中,簡直矛盾得令人發笑。
針對自己非得等到醉了才幹那種事,他原是有心嘲笑自己一番的。
但又想到,清醒的自己對傻子是不可能輕易妥協的,若不是慘遭損友迫害,他並不打算做得這麼直接。
話說回來,他的人生,又哪裡需要婉轉含蓄了?
月無缺扶著額坐起,蓋在身上的毯子隨著動作滑落,他轉眸望去,果見蜷縮在旁熟睡的少女──沒有蓋任何東西。
他瞅著少女微微蹙著的秀眉,當一起睡覺的次數無故多了那麼幾次後,他便一直以為她是挺好睡的人。
現在想想,這傢伙該不會是……花太多力氣在照顧他,所以常常累到睡死吧?
月無缺對於能發散思維到如此地步的自己,感到十分新鮮。
他很少想無用之事,因為浪費時間。
如果想要關心誰,先做再說,形式、內容不是最重要的,他看重的是彼此的情誼。他也一直以為,自己身邊的人都該是這樣。
影響月無缺最深刻的範本,便是兄長劍謫仙。
無論他說了什麼,玩笑話、氣話,甚至夢話,兄長總是能知道他在想什麼。而他也可以很自然地回應他,哪怕是耍賴、裝可憐、嬉鬧怒罵,兄長總會告訴他,每件事是因為什麼而起,為什麼要這樣做。
然後不厭其煩向他訴說,如何為自己負責任,如何處理得更好,如何才能不傷害他人。明明耳朵都被念到長繭,月無缺長大後,還是會懷念被念的日子,即便只有一句也好。
只有幼時唯一一次,劍謫仙沒有讓他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上小學時,月無缺跟著劍謫仙去拜訪朋友,他在那裡勉為其難跟對方家的孩子玩。
年紀比他小一點,是男生還是女生,沒有太深刻的印象了。那人帶他去花田玩,後來他們吵架了,吵架的原因月無缺無從回憶,要是能記起來,他或許會選擇揍小時候的自己一頓。
因為他直接把人丟了,回去找劍謫仙。
劍謫仙的朋友大發雷霆,兄長面對友人的怒火,依然沒有責備他,只是平靜地問,「無缺,那個人在哪裡?」
月無缺本來還犯倔,但聽見這句問話,當即動身尋人,大有不尋回不罷休的勢頭。
劍謫仙沒有生氣。唯其溫和的眼底,平淡得流露出一絲絲……失望。
讓月無缺如臨大敵。
兄弟倆年歲差得很多,劍謫仙在月無缺心中,時而像爸,時而像媽,「兄長」二字,是所有家人相處型態的綜合稱呼,由劍謫仙一人分飾。
劍謫仙倒不曾建立起親屬間難以避免的上下關係,他給的是──完整的信任。
後來,月無缺將人背回去,兩個孩子都累病了。雖然沒幾天月無缺便活蹦亂跳,甚至主動要劍謫仙領著他來個負荊請罪,但劍謫仙卻自己去了。
月無缺以為兄長不信任自己、認為自己不肯認錯,發了好大的脾氣。
劍謫仙僅是耐心安撫道:「是他們不想讓你見,不是我不帶你認錯。」
他才漸漸放下這件事。
拜兄長從小到大給予他的信任自主所賜,月無缺迄今還能記起,自己欠著世界上某個人一句真誠的道歉。他不是故意撇下那人,也不是刻意說傷人的話。
瞧瞧這情形,是不是同他與傻子相處時頗像?
因為少女夢見他、瞭解他,也從不會被他的態度唬住或氣惱,反而安之若素,月無缺不知不覺便放下了毫無必要的防備,從可有可無的接納,變成無以遏止的親近。
但這樣的親近,卻與至親相處截然不同。
是因為不夠信任嗎?少女對他的信賴,早已到達他把她賣了都無有怨言的程度;而他自己,大概也到了即使被賣了,到死也不會相信是她幹的程度。
結論是半斤八兩。
那又是為什麼?他分明可以在她面前隨心所欲,卻還是忍不住想解釋,忍不住想方設法讓她瞭解自己的想法還有無謂的堅持。即便什麼都不說,她也不會責怪他,不會問他,更不會有質疑之心。
但他就是要她知道。
他不會想告訴劍謫仙,不會想告訴劍風雲,更不會想告訴舒龍琴心或夢丹青──他只要這個人。
只有這個人可以知道他的心情,只有這個人可以看到連他自己都嫌棄的軟弱、孤獨、悲傷,他誰也不想說,但是他願意給她看。哪怕是該死的夢境,以及夢裡讓她在乎得不得了的自己。
這不是屈服,不是交換,他就只是喜歡她。
月無缺喜歡幽明瞳朦。
原來喜歡一個人的感覺,無法從親人或朋友身上複製或取代。
也就不可能有既定答案。
現在愁眉沉睡的妳,難道能在夢裡看見我喜歡妳的心嗎?
月無缺輕輕為少女蓋上毯子,掌指觸到她柔軟的鬈髮髮梢,卻未有寸進。
比起為戀情苦惱而唉聲嘆氣,月無缺覺得自己的心情更近似惱火。
或者根本就是惱火,但無所謂了,他從不指望少女會有超常發揮的一天,那腦子再不轉一下,真的不會僵化嗎?
正欲起身,就對上那雙朦朧的茶色瞳仁。
少女的恍惚僅只一瞬,突然不甚自然地蜷縮起雙腿,慌張地望著他。
「月無缺……」
月無缺以為她想起昨晚的事而不安,一時無言以對。每次和她睡在一起的隔天,似乎都是非常糟糕的早晨。
「我……我……」
少女卻是反常地脹紅了臉,忐忑地捉著他的衣角。
「妳要是在意的話──」
就跟我在一起吧。
月無缺想著,說出這句話也不難,何況他不是全部承認嗎?
還有什麼不好開口的?
然而少女不待他說完,便低聲叫道:「我生理期來了……」
見他忽然不言不語,少女生生憋出淚來,著急地解釋,「我現在沒辦法動,會弄髒你的東西……」
他的確不該期待,他們能有什麼正常的發展。
從她出現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一切都是失序的。
他反而習慣了這樣的失序。
月無缺傾身撈起她,少女連忙把毯子揭開,確認沒有沾到,才推到地上。
他抱著她走進浴室,放到淋浴間內,拉上門,「妳的衛生棉放在哪?」
少女隔著霧面的門望著他,腿間已是一片濕濡,「床頭下層的抽屜。」
見月無缺依言離去,她忙脫掉睡裙和內衣褲,底褲已是大塊紅色浸染。
浴室的花灑是安裝在天花板的,也有普通的蓮蓬頭可用,她蹲下身沖洗完內褲,便開始沖澡。
她的經期並不穩定,此前皆是一個人生活,回老家有慕禋祀幫她;來這裡後,第一次生理期是跟夢丹青說的,於是接下來幾次,倒也相安無事。
會讓月無缺碰上,無非是兩人相處變得頻密之故。
但……與他親近,她很開心。
想與他一直在一起的念頭,很可怕。
離開他的必然,讓人痛楚。
三種情緒交錯間,腦海浮現了之前夢丹青問她的話:「妳不是喜歡無缺嗎?」
她那時第一個反應是,「結婚的那種喜歡嗎?」
可是,什麼是「結婚的那種喜歡」啊?
雖然當時的自己坦然說出對月無缺的感情,也模糊得認為,她並不是想跟月無缺結婚……但現在,希望和他在一起的自己……不就跟結婚很像嗎?
少女苦思冥想,仍然不太明白。
嫁給月無缺的畫面太荒謬,她目前想像不出來。
而他想要的陪伴,又怎麼可能是跟她在一起?
少女忽然就羨慕起了夢丹青與舒龍琴心,他們一定已經是月無缺認定,可以相處一輩子的好朋友了吧?
她對他的感情不再只是羨慕、珍惜、依賴,還擅自多了許多東西。
酸澀的,甜蜜的,唯有她能品嘗的滋味。
這樣的喜歡,比起不願他消失的執著,更教她痛心。
好想擁抱他。就像──他昨晚吻她的時候。
滿心滿眼,都只裝得下這個人。不願意失去,所以想再貼近、所以連擁抱都充滿渴望……思緒於此,少女總算想到了一個問題。
月無缺為什麼吻她呀?
「我東西放在這,有事叫我。」
月無缺突地出聲,少女嚇得差點握不住蓮蓬頭,眼見他在門附近的台子上放好東西,就打算走人,她忍不住叫住了他。
「月、月無缺。」
霧面的拉門只能辨認其身形、動作,細節是看不出的,然從外頭看來,又不是那麼回事。少女此刻是裸身的,肌膚的顏色、身材,沒有細節也足以令人浮想連翩。
「有話快說,不然就出來再談。」
月無缺稍稍側過臉,餘光瞥見她朝拉門走近,心底不由罵她蠢……同時唾棄不立即轉身離開的自己。
「你……剛才好像有話要說?」
少女拋開紛亂的思緒,純粹沒話找話,倒是一找一個準。
「我還能說什麼?宿醉正頭疼,竟然有人能讓我更頭痛,這感覺倒是新鮮。」
「你很不舒服嗎?等我一下,我馬上出來。」
月無缺見她關上水就要出來,不知該怪自己的腦還是嘴,當即道:「妳先顧好妳自己,都過了這麼久,我還沒被妳氣得頭暈,根本不會有事。」
「唔……」少女猶豫了一會,復又轉開水,「我馬上就好。」
月無缺哼了聲權作回應。
他終於能出去了。
當然,眼下的情況無論是「妳跟我在一起啊」或是「做我女朋友」這類的話,都已說不出口,乾脆憋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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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考慮回來寫雜記之類的事情(
以及如何把該寫的東西寫完,諸如此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