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瀛兩名掌握政權的核心人物,首次連袂行至府中大廳之上,如此陣仗,倒把位在客座的相田嚇得不清,只見還未行禮,他倆便已上座,青年慢條斯理地撫順衣袍,抬首朝相田示意,「想必相田先生久候多時,吾等已收到神風營歸來的消息。」聞此,相田不以為然地頷首,冷冷一笑,神情滿是輕鄙之意,「前些日子,小人也知曉了他們途中意外,斗膽請問兩位大人,神風營軍官殺害一般民眾,如何處置?」
青年斂眸不答,似在思量著什麼,餘光若有似無地探向左首之人,心下亦不住疑問,此人消息如此靈通,為何隱忍不發,到現時才興師問罪?「關於此事,有諸多疑點尚待釐清,吾與太政大人決不縱容真兇逍遙法外。」始終在一旁默然相對的真田龍政,話語出口,便是輕巧得令人毫無辯白的縫隙,唇邊一抹淡笑,襯著俊美無暇的面龐,卻含藏著些許清冷,深邃眸光僅是不著痕跡地瞥了眼對首之人,不再言語。見狀,相田不由怒極,卻不好發作,方才不可一世地討取公道不成,現下竟被「真兇」一詞給堵得嚴實,哪裡還說得上半句?
「太宰大人既然這麼說,小人自當領受,就怕您要失望。」那底棕褐眼光幾近淡漠地瞅看相田半晌,便側過臉顏,望著大敞的紙門,凝神細聽外頭動靜,直至那些雜亂的跫音,由遠而來,這才聞得那溫朗好聽的音嗓,挾著一絲絕對,啟口慢道:「吾不曾對他失望,未來想必亦如是。」話落,便是僕役恭謹地通報傳上,蝕鬼率先領著一名商人打扮的男子入內,而後是被士兵帶上的綠袍青年,一干人等盡皆行過禮後,守在外邊的神風營將士,遂隨著宮本少將先行離開。一瞬的鬧騰並未化消此刻氣氛的滯冷,反更將沉厚的壓迫蔓延開來。
「人皆已到齊,事由如何,請各位一一說來。」良峰貞義當即發話,命佐谷與玉藻詳述經過,然正當佐谷闡述完畢,輪至玉藻時,一旁的相田不住截下話頭,厲聲質問道:「由此可見,這名叫玉藻的副官,就算不是大人們口中的『真兇』,也脫離不了罪嫌罷?」
位於主座的良峰貞義環伺眾人,目光最終落在央心等待回話的秀美青年,搖首鎮靜道:「即便如此,恕吾無法單從片面之詞做出定奪,還請玉藻說下去。」未料,就在青年抬首欲意將事情娓娓道來之際,卻見真田龍政執手喊了停,各人無不驚詫的神情掠過他淡色的眼底,唯有一人,瞧著自己的神色,既非詫異,亦非驚懼,似有為難,悄悄囓了下唇。
「如今看來,無人能使他免去嫌疑,不如將之暫且關押,吾們亦可專注當前之事。」話甫出,在玉藻身側的兩名下士得令,雙雙按住其肩頭,使之無法動彈,然他卻一反以往,使勁掙扎了兩下,寒聲道:「太宰大人,玉藻著實愚笨,不解您迂迴心思!」這話可謂從官數載以來,他唯一說過的大不敬之語,竟不是對軍神,而是太宰……想來他定是不要命了,不然怎會如此魯莽?
「罷了,先帶下去!」只聞良峰貞義一聲低喝,便讓人將玉藻抬了下去,真田龍政仍舊雲淡風輕地朝主座的人看了一眼,再望默然任由衛士領下的青年背影,在心底落了聲嘆,卻不知是惋惜,亦或無奈。只道與良峰貞義共事這許多年,都未曾發現其敏銳心思,愈發進境,竟趁著他尚未開口之隙,將事情壓了下來。緩緩鬆開掩在長袖內裡的掌心,真田龍政俊眉微蹙,沉聲道:「此等情事,若不詳加調查,恐難定他罪名啊。」
在座的各人聽聞此言,皆是一怔,那底淡然溫雅的眼光若有似無地環視四周,並未在誰的面上駐足,然眾人神色細微之差,卻是盡收眼底。他垂眸向同樣在打量相田與佐谷的良峰貞義示意,對方挑挑眉,接過話頭,「吾必定確實查證,以慰死者在天之靈。」
昏暗潮濕的地窖,氣窗口的落雪融成了水珠,聲聲滴答,兀自在死寂的暗室內,敲打著爬滿青苔的壁石,細響清脆,又挾著絲絲寒意,浸人肌骨。以桃木砌成的柵欄,形成了數個隔間,分別建在央心通道兩側,內裡無一不透出令人窒息的壓迫。空息瀰漫著一股散不去的腐敗味兒,似是年久失修,被蛀蟲腐蝕的木柱又被陰冷的溼氣侵襲,隱隱有著難聞的霉味充斥鼻尖,著實讓人一刻也不願多待。
位於最裡邊的一間,一名甫才被人押下的翠衣青年,解下了已是一番凌亂的束髮,如瀑青絲瞬時披散兩肩,柔軟地躺落纖秀的背脊。他執手梳理了鬢髮,復將烏絲收束齊整,重新綁上髮帶,簪了紋飾。碧藍眼眸環視四周,除了幾面冷牆,就是角落堆放的乾草,看上去應是不久前才放好的,若要平時便存置著,定是溼漉漉得教人難過。方才被帶了下來,也不欲多想上頭那些人究竟是什麼心思,索性大剌剌地坐在草堆上,既然身分已被劃分為「人犯」一屬,亦不必再糾結是否真實,老實地被擺佈,不失為一個以退為進的法子。
然而,他似乎高估了自己早在外頭就被凍壞的身子,地下沉鬱的氣息隨著時光流逝,更顯壓抑悶氣,加之自一方小窗流下的寒冬之水不歇,即便他捉緊了單薄的衣袍,也無法阻止愈趨冰涼的溫度環繞己身。幾度咬緊了牙關,不由想埋怨自己一連串的不幸遭遇,卻覺分外悲涼,搖首甩去滿腹委屈,一再地於心內重申,任務為要,聽命而行,切不可輕舉妄動。更何況──此時他也沒地方好動。
稍微挪動身子往角落蜷縮,卻只換得牆面無情的冷臉,他蹙了蹙眉,決意闔上眼,靜靜地睡在乾草上,嗅得此間唯一乾爽舒適的氣味,盡力逃避著眼下所要面對的冷寒與煎熬。原來紛亂的思緒,逐漸平穩,甚至開始感到一絲游離,他想起在神風營時,別說有人敢關他了,要同他請個公文都得看今日天候陰晴到軍神心情好壞……現今,什麼以退為進只是安慰罷了!根本是進退兩難,難上加難,從前他也不曾如此迷惘過啊!軍人不好做,副官就更別想了,但即便已然咬牙切齒,他還是沒有怪罪任何人的心情。一心只盼睡過去,當作夢一場,一覺醒來,他還在神風營裡批閱公文呢!
「玉藻--醒醒──」模糊中,似有人在叫喚他,聲嗓有著一股熟悉,甚至還有著一絲屬於年少的青澀,聽來別是恬靜清脆。但他早已疲倦地掀不動眼瞼,只是調整了睡姿,那聲音便又響起,「玉藻──失火了──再睡就來不及了!」他擰著眉,一向精明的腦袋並沒有浮現相應的方法,只是耽溺於難能的熟睡中,不願轉醒。「玉藻──軍神回來啦──還不醒麼!」肩膀猛地被一股力道搖晃著,他嗚咽一聲,瞇著眼推拒著那人,仍是困倦得難以動彈,「玉藻──太宰說他喜歡你──」
「……吵死了!」啪的一聲,便見方從睡夢初醒的青年一把捂住了身上人的唇口,秀緻的面容暈了層不自然的緋紅,襯著他此刻橫眉豎目的神情,倒有些可愛起來。他邊是揉著眼,邊推開了在自己面前的人,緩緩坐起身,卻在雙方對上眼光的頃刻,不由得怔了,那人一張清秀臉蛋,微彎的粉唇,湛藍的眸,烏黑的髮,以及夢裡聞得的熟習嗓音,這一切,不就是──他?
「玉、玉藻?不對!我才是玉藻……你是服部大將!」對首的人給了他一個讚賞的眼神,瞧見他凍得宛如冰棍的掌指,似是思起什麼,將掛在背上的包袱解了下來,「換上這套衣裳,去找太宰。」裝扮成玉藻的服部霧藏垂首,鬆開包袱的結,裡邊是幾件以墨藍為底,層次玄黑,衣襬繡著清荷月雪之景,色彩較之其他袍裳雖顯灰暗,然質地保暖,加之狐皮頸圍,使得他一身綠襖更為薄弱。
但瞅著神風營大將一件一件地將衣袍往他身上丟,他始才覺察不對勁,「這不是和服麼?」聞言,服部霧藏頷首,閒適自在地拿出了一條織有金邊荷瓣的暗紫腰帶,遞入玉藻手中,後立身而起,眼望自窗格稀微透出的光芒,毫不在意其抱著和服歇斯底里的掙扎,「玉藻副官,這是大將的命令。」玉藻垂眸,狠狠地咬了口下唇,讓自己再清醒些,而後俐落地解下翠衣,衣料跌落地面的細碎聲響,在靜寂的地窖格外清晰,服部霧藏不用抬眸確認,也知他必定開始穿衣,僅是在一旁等待。然花費九牛二虎之力將所有衣袍往身上穿的秀美青年,竟沒頭沒腦地拋了一聲疑,「為何要去尋太宰大人?」
「此時你必定滿腹疑問,又怎會問得如此愚鈍?」望著自己的面顏擺出鄙夷的神態,還振振有詞地說著教訓人的話,他忽爾沉吟,莫不是他平時對軍神、大將的神情……皆是如此精采?「玉藻只是不明白,太宰大人有何計策?」斂下長睫,映著一室微光,鴉翼似的睫在他透著青灰的眼瞼下形成一道扇狀陰影,掩去了眸光中複雜的淡漠。「原來,你是惱了太宰?」服部霧藏回過身,正見玉藻已然拾著寬大的腰帶,束起一身墨藍,一派恭謹地應聲,「玉藻不敢。」
「不敢歸不敢,有就是有,不是麼?」這會身為這彆扭青年的上司,亦不得不正色訓示,只見專注繞著腰帶的玉藻輕微一顫,停下了動作,囁嚅出聲,「你們都以為有,我還能說什麼?」話甫出,便引來自家大將的關切之情,尤其那雙亮晶晶的藍眸,在身上來回審視,令他頭一回如此討厭自己這皮相!「所以你以為,太宰大人在糊弄你?」聞此,玉藻立時有了自盡的衝動,想是自己沒將話意挑明,反而罪加一等,也不再顧忌身分之別,一股腦地講個分明,「不是!屬下意思,太宰大人對玉藻分明無他想,為何大將眾人非要如此看待?這豈不是污化了他?」
「原來你很抗拒、很不堪,認為自己於太宰而言只是髒污?」服部霧藏一字一頓道,銳利的言語如刀,深深地刺進了玉藻的心窩,血水尚還來不及落,自底心溢出的淚意,登時充盈眼框,「無論如何,太宰大人的心思誰也看不穿,而我對他,也不會產生仰慕以外的情愫。」一心想要坦然,卻發覺自己愈是坦白,愈發語焉不詳,繁亂的思緒揪痛著不該存在的心絞,他不是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亦非渴望那虛無飄渺的愛意,只是連歸於平靜的資格,都在他不經意下被剝奪了去,又該如何適從?
算不得少的見面,句句簡單的問候,淡淡的關切,細膩的好。
若要人不去在意,怕是困難,若要他玉藻去想?
那一定是一場迷夢,沒必要多費心思。
「才說完你就後悔了,玉藻。」瞥見與他如同一個殻子裡刻印出來的臉容,透著一抹無奈,執袖擦過自己頰邊,他怔了怔,有意無意地迴避那人的視線,「……沒有開始,就不會後悔。」說罷,將腰帶打了個結,齊整收束的和服,更突顯了他纖瘦的身板,宛若迎風勁骨的白菊,透著柔韌堅毅的氣息。服部霧藏捏著下頷,一直以來鎮靜的顏色又添了絲難得的煩憂,「時運不佳,你且忍著些,總會雨過天晴。」
「什麼?」他不解地蹙了秀眉,這話怎麼聽怎麼奇,竟像是他新官上任被人欺壓,需要隱忍不發,修身養性來著?豈料,身旁的服部霧藏似無替他解答之意,手刀落下,便讓身前之人安穩地躺倒,重又回至夢鄉。
輕輕替尚在沉睡的人掖好被褥,已換上一身便裝的真田龍政抬眸示意,守在門邊的僕役頷首,拉開紙門,請了一名老者入內,隨之備上筆墨紙硯,闔上了門。「太宰大人,您吩咐老朽探診的就是這位姑娘?」此時安睡於床被中的人披散滿枕青絲,一張白皙面顏端麗秀氣,乍看倒也不知性別有異,束著一頭銀白髮絲的冷逸男子僅是彎了唇角,不輕不重地道了聲「請」。
老者亦沒多問,抬起纖細透著蒼白的皓脕,才知自己方才錯眼,不由歉意一笑,「這名小少爺是您府上的貴客?」聞此,真田龍政淡淡瞥了眼床被上的人,覺察那人眼窩處淺淺的青色,兀自嘆了口氣,「嗯,他無恙否?」
「無礙,僅是疲勞過度,不知身上可有凍傷?」說著,便自從僕手中拾起毛豪,捏著宣紙,提筆寫了幾個安神的方子。「輕微,另外請教,調養身子涼寒?」上前掌握著那人仍有些許冰冷的手心,而後仔細地放回被褥,便見得老者恭敬地點首,面上仍是一派和藹溫文,「請教不敢,已為太宰大人開好藥方。」接過幾張藥單子,他垂眸言謝,並吩咐下僕送人出府,又喚了幾名打點內務的侍女,趕緊將材料煎下。
諸事完善後,再回至房中,便見本還仰面而眠的人,翻了幾翻,竟側身蜷起身子,有些莫可奈何地低笑了聲,在屏風外陳列的木櫃中尋出緩解凍傷的膏藥,他坐於尾端,自嚴實包裹著那人的床被裡,握上那人足踝,緩緩拉出一腳,褪下棉襪,指尖沾抹藥膏,慢條斯理地塗抹在些微紅腫的腳背上,卻引得安眠之人細微的掙扎,「嗯……」淺淺地囈語,令他心頭一凜,卻未讓他停止上藥,僅是迅速地抹勻,而後塞回被褥,又換另一邊。如此反覆兩回,那人仍是熟睡如斯,雷打不動般,不由感到些許不踏實,側身在方燒好不久的熱水盆裡淨了手,輕撫過那人猶帶涼意的臉緣,而後以指梢探過淺淺的鼻息,這才收回了手。
即便揣想過許多兩人再度言談的景況,卻沒料到那人真正醒來時,神情除卻嚴謹,更有著幾分難以猜明的淡漠,清澄的藍瞳映著真田龍政此刻已無笑意的臉容,都選擇靜靜相對,而後無言以對。方醒過神的青年僵硬著身子,坐了起來,寢房的暖意,像是面前人總是雲淡風輕的笑,浸透心脾,然此時竟教人不知所措,「太宰大人,玉藻又麻煩您了。」
覺察話語間細小的懼怕與輕顫,真田龍政一如既往,無所在意地輕應了聲,「無礙,小事並不麻煩,唯有大事需要處理。」此話暗指今早發生之事,頓時讓玉藻連牽起唇角的力氣,都化為虛無,掌指不安地捉著床被,渾身襲來的冷意讓他有些暈眩,心底幾度躊躇,不再掩藏這一路行來的疑問,他啟唇道:「玉藻……玉藻有一事必須請太宰大人明示,否則請恕玉藻無法再遵從您的指令。」
劇烈顫抖的聲嗓,強自靠著僅存的勇氣苦撐至字句完整,他別過臉,不願、不敢……甚至不捨,去看身畔人的神情。他在害怕什麼呢?又有何可懼?自真田龍政將他押下的時候,早已鐵了心非問不可,非明白不可,此時胸口難以消散的鬱塞之感,定是真相未明前的緊張罷。絕無可能是他心疼,絕無可能是他難過著、惋惜著誰……
「你問。」那底溫雅清澄的好聽音嗓無不溫柔,玉藻心中一痛,轉過臉對上那人宛若子夜的墨褐雙眸,勉強挪動身子,試圖平靜地跪坐在他面前,低垂眉眼,恭順溫和地啟唇道:「之前六道輪迴的主人長曾我部神權,因故襲擊神風營,殺害伊藤少將,此事主導者並未告予吾等知曉……」彷彿背誦詩篇,玉藻逕自凝視著身前人修長如玉的掌指,耳畔依稀聞得那人收斂得輕巧的呼息,韶光俄頃放緩了步伐,在他吐出最後的疑問時,徹底冷凝。
「那個人,是誰?」
Free Talk*
很久沒寫到半夜才發文,整個腦袋不是很清楚(扶額)醒來以後仔細回顧了一下,發現這一章……還真的滿不安定的(毆)雖然我每次寫真玉進入狀況都算快,可是玉藻的心情好像浮動太大,影響太宰大人的心情,於是兩個人就合力來讓我自己糾結(炸)
終於,在快要三萬大關的情況下,劇情進入後半了……真的啦,字數什麼的我也不計較了,我只想認認真真地寫完!老實說,實際將癥結點寫出來,多少是有些惴惴不安,畢竟我不是後媽,但又很固執地想要去周全什麼……也許我對他們也是很認真、很認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