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庭院,一片清冷空息,伴著院中早已乾枯凋零的櫻樹,與褪去錦繡般的華衣、僅餘細小蕊苞的叢叢花圃,感受著細雪綿密的親吻,為這略顯蒼茫的冬日,點綴幾許晶瑩。依傍在旁的池水,澄澈冷冽,蔓著綠苔的青石,似被凍得不清,隱隱透出冰寒的藍光,恰與這冷天相映,滿目涼寒霧氣,圍繞著整座府邸。
一人,深色的華貴袍裳,拖曳著優雅的步子,身段俊挺英偉,披散背首的銀白髮絲,較之雪色,更顯光澤。玉雕似的俊美面龐神情平靜,波瀾不驚,走在廊上,透著幾許慵懶之態,彷彿是在等待著什麼到來,眸光落處,是那茫茫無盡的雪跡。
他手握黑繡錦扇,繫在扇緣的綴飾隨著清冷微風,淺淺擺盪,院落中的枯黃落葉,也就著這陣涼風,滾了一地蕭索。他眉眼凝映,一貫的淡然沉著,直至耳畔響起細微地近乎無聲的跫音,遠遠而來,始才展眉,揚唇啟口道:「情況如何?」
「秉大人,他們已經上路了。」慢行而來的男子,白袍佩刀,儼然武士裝扮,神色恭謹,毫不含糊,傾身垂首,盡顯服從之姿。他一雙淺棕瞳眸掠過一絲未明,垂睫思量半晌,復又悠悠地道:「如此一來,不日便能回至京都。」話甫落,便見已然沉默佇立在旁的男子一頓,似有疑惑未解,但禮數之前,並未多言。覺察於此,他重又邁開步伐,往男子來時方向走,眉目之間,多了幾分興味,淡淡開口,「你欲言何事?」
「大人放心交由神風營辦事,為何要向六道輪迴探聽消息?」彷若早已料得如此問話,他輕聲一笑,神態輕鬆愜意,也不急著答辯,直至二人轉過迴廊,眼看書房在前,他才側首,聲嗓依舊沉靜平穩,「相田昨日差人,向良峰太政問了他們的行蹤。」那語氣聲調,無不溫朗好聽,所言之事,卻總令人心驚不已。
「大人,如此一來……」瞧見部屬始終不變的眼色露出一絲驚疑,不由斂眸搖首,薄唇淺勾,一派氣定神閒,絲毫不為此事有半點憂心,「蝕鬼,一個人不尋常的關切與著急,終會做下錯誤的決定。」方踏入內裡,真田龍政便停了腳步,尾隨在後的蝕鬼畢恭畢敬地站定等候吩咐,卻聞得一聲清淺的歎,「是時候該做點事情了,不是麼。」
只見那底優雅頤長的身影泰然入座,就著未乾的墨硯,提筆書信,略帶疏情的眼光掃過院落一成不變的雪白景象,凝在院圃中猶存一絲翠色的凋敝花叢上,他沉吟半晌,毛毫尖端勾勒出最後一道墨跡,修長兩指捏起信紙,輕輕地折疊整齊,放入了牛皮封套,「蝕鬼。」聽聞喚聲,立在一旁等候的蝕鬼頷首,未得半分猶疑,便接過了那封書信,將之收妥進袖袍內,抬首便對上真田龍政仍舊淡漠沉著的神色,「……如何行事,端看他的決定。」
待得蝕鬼離去,他慢悠悠地搧開雅扇,清涼的微風挾著透骨的冷寒,然拂面而過的瞬間,卻牽動了他自眼底泛起的柔和笑意,神情從一貫的淡然無畏中,徒增幾分教人難以看清的寂寥。是那輕緩消失於空息裡的淺嘆;亦是被新雪覆蓋而落入銀白的葉綠──那隱約飄散出的雪香,一點一滴,透人心脾。
縈繞於心,既非掛記、更不似擔憂,而是一抹不知從何開始,便記憶猶新的濃郁茗氛。
在他初次入喉淺嚐之時,就已淡淡地,流淌心上。
馬匹的達達響聲,由遠而近,褪去了綠意,覆過碎雪的荒蕪山道上,唯有馬蹄奔馳過的足跡,接二連三地踏過雪地,筆直前行。幾名身穿甲冑的侍衛,於前方開道,圍繞著中間披掛一襲少將裝束的男子,以矛狀隊伍前進。在後頭不過五尺之處,一支商隊隨行而上,多數大漢倆倆協力,手執貨轎,分作兩列,整齊劃一地走在兩個座轎旁,上頭各坐著一名商賈裝扮的男子,一者神情不耐,一者則平穩如常。各人眼光皆在面前不遠之處,那些驅馳於首的隊列上,氣氛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凝重。
約莫走了一個時辰,蒼茫靜謐的灰藍天穹,隱隱落下幾片亮潔雪花,本在領隊之中的青年,仰首瞧看半晌,遂輕扯韁繩,緩下速度,漸漸退至後方商隊旁,側首探問道:「風雪將起,趕路多有不便,少將已安排下個驛站接應,特來詢問二位意願?」話甫才落下,便換得一聲冷哼,青年緊握韁繩的雙掌鬆了鬆,猶見指梢泛著凍紅,神態卻顯得有些不以為然。「何必多此一舉,你們什麼安排,輪得到咱們發表意見?」
如水清淺的雙眸凝映那張嗤鼻不悅的面目,青年微微垂顏,卻非致意,僅是望著地面上的雪跡片刻,才抬首對上其輕鄙的視線,「身在軍職,所作所為,離不開責任……」一言於此,青年話音頓了頓,本來清澄的眼光,透出一點冰晶似的冷,「您既然為商,想必經商之道、行商之路,與屬下一介副官相比,實是偉大而不可及,您以為呢?」疑問輕放,蹄聲復起,掩去那人難堪的面色,眼看已回至前隊的翠綠青年,僅能啐聲,「伶牙俐齒的小鬼!」
「好了,西澗。」自方才便靜聽二人對談的佐谷皺起眉心,眼神微露憂懼,卻含有一絲複雜,直視著位於前首的座轎,勸聲又起,「吾應同你說過,這般說嘴對咱們並無益處。」音嗓依然溫吞,但語至末尾,已透出一抹幽微的淡漠之意。西澗擺擺手,示意他已聽見,然不悅之情仍顯於面上,對其忠告,毫不上心,「看他也是沉不住氣的主,若我們到了京都,參他一本,不就什麼事都沒有?」聞言,佐谷無奈地搖首嘆息,放於腿側的手掌握成拳,最後,似是做下什麼決定般,他默然彎起唇角,卻半分笑意也無,「不錯,吾與你畢竟是客,誰又動得了吾們呢?」
西澗回首望著佐谷的笑,始覺他終於聽明自己的意思,不由感到沾沾自得起來,「佐谷,你就是太軟弱了,他那樣一個小子,上司會好到哪裡去?」然而,後方的佐谷並未聽盡這些,眼望著遠處白茫一片,再瞧西澗已然忘形的模樣,心中竟是無奈。他略帶忐忑地掏出藏於袖口的短籤,紙面上的字跡凌亂,但尚能辨認由誰所寫,佐谷向身畔侍從使了眼色,那捧著木匣的男子恭敬地上前,低聲問道:「大人有何吩咐?」
佐谷斂眸,不著痕跡地收起短籤,僅是問了句,「京都來的信息就只有這些?」那男子頷首,毫無起伏的聲嗓和著冷風,聽來有些模糊不清,「那位很關心佐谷大人是否能如期抵達目的地。」聞言,佐谷抬手示意他回至隊伍中,兩指輕按著眉間,本就蒼白病弱的神色,更顯疲憊,「……原來是這個意思麼。」
另一頭,已回至隊伍中心的墨髮青年凝著一雙清秀眉目,淡淡地哼了聲,早在初見那夥人時便蘊藏於心的不滿,加之現下又一番口角添亂,要他再笑臉迎人,實在困難。雖說自己不服他人,就報以言語爭鋒的本事,在軍神離開後,功力愈發長進了起來,令他感到忐忑不已。遂又思起那些人的態度行事,心底倒對自己的堅持有了幾分自信,既然不能用武,何況他是個名副其實的文官,那道明事實,有何不可呢?關係到神風營全體聲譽,他不可能視之不理,縱然決心一輩子淡泊官場,立志以文書作為最後一份職務,他也無法輕言退縮!
「少將,玉藻副官看來頗不對勁……」一旁目不斜視,專心駕馬的幾名兵士擔憂地出聲詢問,以微弱得幾近於無的餘光,打量著兀自沉吟的青年,向身後的宮本少將請示。「不用理會,習慣就好,倘若現在不習慣,把你們調派主營就開始習慣了。」聞言,那些探問的眼光瞬時皆專注於前方路途,沒人再敢搭話。宮本少將見此,搖首笑歎,很快地便覺察背脊莫名發涼,試圖鎮定地回首,肩頭卻被拍了一記,力道輕柔地似在對待可憐的小動物般,「少將,玉藻有一事不明,還請指教。」宮本少將清了清喉嚨,故作冷淡地回應,「何事說來?」
玉藻神情古怪地指著天際,宮本少將依循指尖所向望去,卻見幾許落雪已然飄飛,寒風四起,呼呼襲來,刮得人面頰生疼。「太宰大人曾言,為了保護他們的安全,不可強行趕路……」緊捉著單薄的衣袖,青年緩緩地勾起唇角,語氣帶有一絲惋惜,「可惜我們沒有溫酒,只有雪水一片,少將覺得如何呢?」話落,宮本少將煞有介事地頷首,忽爾一扯韁繩,欲下令全體快馬加鞭,卻被玉藻狠狠地捉住後領,「──少將,難道你連太宰大人的話都不聽了麼?」
遠離官道數里的密林,茂密枝葉穿上冬雪織成的衣裳,嚴實地掩去天光。只見數名將士裝束的人圍坐林間,熒熒火篝內裡星火跳躍,劈啪落進乾枯的柴堆,燃起一抹紅橙的火焰,為森冷的樹林,點亮一絲溫暖。幾名下士以火堆為央心,向外清理地面上的厚雪,在樹叢後方查看行囊的玉藻,早已凍得發顫,皙白的掌心撫過馬匹的頸項,覺察那微弱的溫度,不由輕嘆口氣,「你也很冷罷?」馬兒甩甩鬃毛,權作回應,他表示理解地頷首,安慰似地拍了兩下便回至火篝邊上。
直至坐到冰冷的石頭上,在旁十分沮喪地盯著焰火的宮本少將仍舊頭也不抬,青年搓搓掌心,一臉不以為然,無須多想,便知其果然還是在記恨方才之事,索性淡淡道:「少將,商隊的人已安置妥當?」話音方歇,便見神情木然的宮本少將緩慢地側首,復又一聲不吭地瞧著那似是能生出花來的火篝,玉藻聳聳肩,不置可否,「少將,偶爾戒酒不好麼?」雖是探問,卻又含藏著一抹不容拒絕的態勢,宮本少將沉痛地搭上玉藻纖瘦的雙肩,正欲駁回,便聽聞一道跫音由遠而至,「是他們?」
二人同時回首一看,果見一人弱不禁風的身影,慢行而來,玉藻拿開箝制在肩上的雙臂,大步上前作禮,「佐谷先生,請問……」問候未盡,佐谷已搖首解釋,「無事,只是想向您們說聲謝。」聞言,玉藻有些訝異,面上卻不動聲色,淡唇輕抿,微微上挑的眼角彎起,令他本就秀氣的臉顏,更為溫柔,「您們不嫌棄粗手粗腳的軍人怠慢,實是海涵。」這話說得輕巧,全無早前的意氣言辭,佐谷怔了怔,隨即笑著又施了一禮,「西澗多有輕慢無禮之處,還請您原諒。」
提起另一人的名字,玉藻平和鎮靜的神情微微一滯,眸底閃過一絲未明,好似想到什麼般,未在言語,然佐谷並不在意,僅是恭敬地做了手勢,「在下希望能與玉藻大人商量一事。」玉藻斂眸沉吟,回首向宮本少將頷首示意,便尾隨佐谷的腳步而去。
兩人一前一後往距離樹林不遠的破舊木屋的方向而去,那兒便是獵戶於狩捕動物時,所用的暫時居所,然已有一段十日未整修,僅能在此時作遮蔽之用。玉藻一行當即讓給了佐谷等人使用,由宮本少將帶隊至樹林歇息,以便巡邏、站哨。
見佐谷走了半刻,卻未得發言,玉藻在後頭難得有些沉不住氣,底心的疑問更甚,為何要在他面前提起西澗,於情於理,即便他與西澗口角在先,也毫無必要向他交代事情始末……思及此,他張了張唇,終決定率先開啟話頭,「佐谷先生有何事欲意商量?玉藻不敢輕忽,務請您詳述事由。」
「玉藻大人,有人說過您很聰穎麼?」玉藻這時分神觀察著週遭景色,甫回神便聽得這等問話,有些無奈地蹙眉,腦海浮現許多人的面孔,在他心底未曾被認真細想的事情,又再次掀了開來,無語仰望天際,點點薄雪沾上眼睫,他眨眨眼,最後執袖擦了臉面,囁嚅道:「他人怎麼說,終究與自己所認知的無關。」語畢,二人之間的氛圍一凝,瞬時沉靜下來,玉藻怪疑地思量自己究竟哪裡說錯,卻引來一陣輕笑,「是,您說得沒錯。」
佐谷回過身,玉藻暗自警惕地退了一步,但面前人神情依然溫和平常,甚至還流露出淡淡的無奈,「西澗似乎對您們頗有微詞,吾設法排解,他卻推說出去走走……」聞言,玉藻別開眸光,視線四下打量了位於不遠處的木屋周圍,並未瞧見任何足跡,有些疑惑道:「他走多久了?」佐谷略微回想片刻,側首望向他們所在之地的左方,抬手示意,「其實他走不遠,方才吾派人去尋,卻說是被趕了回來。」
「您是想讓我去勸回他麼?」雖說這等推測,在他眼裡實在不大合理,怎麼也該是佐谷親自找去,但既然相邀至此,除了這事,又能有什麼呢?玉藻望著佐谷擔憂的神色,自剛才便生出的疑惑也就拋諸腦後,不願再質疑其他,只勉力扯了笑,婉拒道:「這附近有吾們的人巡邏,該是不會有可疑人物,稍晚別忘了要他回來,還得趕路。」佐谷非是不識趣之人,聽明話意,也不再要求,見他離去,只問了一句,「玉藻大人何時啟程?」
「一個時辰後罷。」他隨口便答,心裡想著宮本少將再多戒一個時辰的酒,也是好事一樁,說不準他會立刻下定決心不再喝酒了!清淺的雙眸沁染一絲笑意,玉藻轉身向來時路而去,離開之際,依稀能聽見佐谷的喃喃自語,「既是如此,便讓人帶件衣服給他……」
回轉至密林的青年不住環抱著自己,一身翠青棉襖,在銀白的雪與黑褐的樹交織而成的路徑中,顯得惹眼許多,遠遠便看見幾名士兵向他行禮,不由擺擺手,上前瞧了他倆一會,那二名侍衛摸不著頭腦,僅能戰戰兢兢地任由他審視,須臾,玉藻滿意地綻開笑顏,衝著他們道:「待會去另一頭巡視一下,免得有人生事。」被那一笑驚豔得神智不清的二人忙不迭頷首稱是,只見那纖瘦人影早晃著墨色的馬尾向林裡而去。
他走至火篝旁,緩緩蹲下身子取暖,一面又向宮本少將打了招呼,「少將,你知曉那兩人的來歷麼?」玉藻垂首看了一會逐漸回暖的掌指,仍是凍得蒼白,沒來由地氣悶起來,索性站起身,重又坐回宮本少將身畔,「如何?」宮本少將恣意喝著清水,甚至把它當作酒來喝了,有一口沒一口地嘆道:「知曉的也就是過去的事情,還能有什麼?」聞此,玉藻兀自揣想著他口中的過去之事,是為何事?從到達長崎,到現下返回京都,除卻那些神器傳言,與西澗的衝撞和佐谷莫名的示好外……絕對沒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
「相田氏,鬼祭時期風光得很,現在麼,說是沒落也不至於,不過難免……」玉藻挑挑眉,聽宮本少將提起,才覺鬼祭內亂的時期,現今聽來倒是十分遙遠的從前,但即便事過境遷,歷史的痕跡,又怎能輕易抹滅?「有沒有可能……他們並不是……」覺察自己的推測過於荒唐,卻又無法遏止猜想,玉藻倏然立身,神色平淡得有些茫然,「少將,我……我想去看看西澗,一會就回來。」心中的忐忑將疑惑串成了線,但他寧可全數推翻,也不願這種臆測就是真實,倘若一切都跟他之想法不謀而合,那他們以神器之名的真正目的──
絕不會是得到天皇的賞識或財富。
玉藻依循著佐谷先前指給他的方位行進,快步地尋找著人影所在之處,晚一分見到西澗,竟會讓他心底的恐懼倍增,不由感到哭笑不得,為何他就是不能安安靜靜地作個文書呢?
然蒼天並不會給予相應的答案,當他終於找到西澗端坐在雪中的身影時,確確實實地怔住了。不曉得是該慶幸,亦或苦惱,在自己緩緩上前,正對著西澗時,他抑下心頭的不敢置信與憤怒,伸手搭上那人早已僵直的身軀。
眼看著那具軀體緩緩倒落,他望著一攤血水涓涓而下,流淌至晶瑩的雪地上,彷彿一朵朵艷色的花兒,正為自身的妖冶而歡呼不止,刺耳得令他腦門生疼。
「玉藻?」一群人自彼端而來,逐至他身邊,卻是警戒似地將他包圍,他默然搖首,卻沒說出任何否認的話語,他不斷地眨著眼,在模糊的雪景中,尋找著唯一清晰的影。
然心裡一閃而過的那人,與那聲呼喚,卻未如願出現……
Free Talk*
不小心就快變成月更了(毆)為了補償,所以把劇情衝到這裡來了(被揍)其實我認真的覺得,如果再不跟太宰合流,玉藻可能會被賣掉之類的……而心裡是不是有在意著什麼(?)只要分開就很容易看得出來XDDDD剩下的只是願不願意承認,不過這次的主題或許不是逃避,他們應該要面對某些事情,才能夠去改變。
面對這個越寫越長的情況,我只想說:「中篇什麼的最討厭了!」分開來就這麼多字,合起來一定更多字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