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亞的旅途中我鮮少遇見馬來西亞人。最多的是德國和荷蘭人。這幾乎要使我相信統治世界的決不會是拿破崙、馬卡龍或法式舌吻,而應該是烤豬蹄烤雞翅或荷蘭帆船。即便在如今這相對和平的時代,他們仍然無法控制自己不背起背包、買機票搭飛機投身異地的慾望。然而從現實看來,歐元幣值壓倒性的優勢無疑是個關鍵。
如果不是和他們一塊吃早餐時玩起「猜猜他是哪裡人」的遊戲,我不會瞭解到原來歐洲有一套從外型上辨識國籍的方式。高腳椅上他們對行經窗外的人一一猜測。
「荷蘭人是最容易認的!」她哈哈笑道。
「Yaya,金髮捲毛是不是,我知道我知道。」他打趣說。
「啊,這個騎摩托的應該是德國人,看樣子就知道。」
「不不不,應該不是,他沒戴頭盔,德國人騎摩托都戴頭盔的。還有腳上的拖鞋,德國人很喜歡穿那種醜陋的拖鞋。」
「醜陋的拖鞋?」我問。
「哪,那種包住前腳有很多洞的那種。」
「歐歐,西鬼拖啊。」曾經有個澳門人告訴過我這奇怪的名字。真正的牌子名稱叫Crocs。
歐洲人彼此之間似乎有許許多多這般相互辨識的符號,一眼就可以猜出個六七分。例如西班牙人喜歡穿顏色鮮豔的格子褲;義大利人一身蓬鬆,綁髮辮穿鼻孔,有點邋塌;英國人愛穿POLO襯衫和短褲。以上僅僅是我透過他們之間的對話所隱約歸納出來的結論。甚至是美國也區分得出來。至少對我而言,歐、美之間的差異在於衣著時尚,美國服飾較偏向單一簡單的成衣類。
「加利福尼亞?」不知怎的他提到了美國。
「他們說話是不是呀呀呀的像鴨子?」大夥大笑。
終於他們提到了「語言」,就我所知道的,中國人更傾向於用口音辨識身分籍貫,較少靠雙眼。單靠雙眼辨識出一個黃皮膚的人來自中國哪裡,似乎真有點難。
「我在這裡住了那麼久才終於稍微學會了怎麼認亞洲人,至少緬甸人跟泰國人。」
「那怎麼認?」
「這個很難說,不過真的是看到了就會認了。泰國人很喜歡開緬甸人的玩笑。比如說騎腳車摔跤的?那一定是緬甸人!」
「那你會認什麼人?」他們問我。
「我一個屁都認不出來。」我說。他們大笑。
我終於曉得了為何西方人總說東方人都長得一模一樣,他們對於視覺得執著似乎超過了聽覺。我想我應該把這學起來才是,好歹能訓練觀察力。
無論如何,我是在泰國北部的拜縣(Pai)碰上他們的。客棧名叫DarlingView。是一棟木造建築,由兩位主人僱了幾位工人花了五年搭建完成,如今還在往臨河的緩坡上擴建。雖然這兒距離主要大街有點遠,但住了一晚以後我便愛上了這裡。二樓木條地板間的縫隙,踩下去時發出的嘎吱嘎吱響,以及那微涼厚實的觸感都讓我想起從前家鄉的老房子。加上可供躺臥的圍欄外的風景,翌日醒來我竟然捨不得離開,結果和他們吃早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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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到達拜縣時日光很曬,大街上走著白皮膚的人們。有的開著機車,一身輕便,顯然是安頓好的。有的和我一樣背著大背包,由於長途跋涉又餓又睏,活絡下身軀在巴士站旁的餐館裡坐下點些吃的喝的。餐館裡除了收錢和捧菜的,沒半個本地人。一位黑人少女瞥了我一眼,未來得及微笑時已轉頭望向大街。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大約是等著離開。這裡有什麼好玩的麼?我想。點好菜以後朝對街的小木屋走。
木屋的內部和其外觀一樣簡單。睡房大小的空間內,我在櫃台前坐下詢問活動資訊。看著他讓我懷疑這兒真的是泰國境內嗎?除了滿街金髮碧眼的人,另有一半的本地人裝扮得像黑人。他們綁起一綹綹的髮辮,長及肩,穿鬆垮的部落上衣和褲,以東南亞英語像個黑人似的和我說話。也不囉嗦,說了幾句後有禮地把一張紙遞給我。
可進行的活動頗多,包括森林探險配套,登山涉水、露營、划皮艇、深夜起火唱歌喝啤酒,翌日看日出。另外可以騎大象,參觀長頸族部落以及靈氣開發班。他和一旁的朋友搭腔,兩位西方女生背著大背包進來。我看看單子,摸摸口袋,抓抓鼻子,說聲謝謝後走回餐館裡。炒飯和咖啡已經擺上了桌。
吃飽後我和餐館內的其他人一起發呆,背起背包走出日光底。天氣真是不可思議的炎熱。周圍逛了逛後我打開地圖尋找旅舍方向。這地方不大,大街兩旁並列各家餐廳、咖啡館、飾品店、手製工藝品店、旅舍及酒吧等等。他們搭起木板條,蓋上茅草,在陽台鋪上草席軟墊,搭傘,傘底安上桌椅,就這樣營造出舒適隨性的氛圍。不例外,門外納涼的主人們無不打扮得像個黑人。繼續走下去時我看見好一些鮑伯.馬里(Bob Marley)肖像,後面塗著綠黃紅色條紋,我想這裡的人們都是他的信徒。
地圖上顯示有條橋可以直通河對岸立馬到達DARLING VIEWPOINT。但走到河邊時沒看見橋,只有河流緩緩,對岸田野間正在建造高腳木屋。我走進一家漂亮的旅館問路,服務員微笑說得繞一個大圈子過去。我說謝謝。臨了我回頭問她是否很遠?還好,她說。我彈了下身子和背包抖擻精深邁步挺進。不久後過了條橋,再一條小橋,又一道短橋,嘴裡正嘟噥抱怨當兒終於撞上了它。DARLING VIEWPOINT,像個世外桃源似。
穿過幾盞懸掛著的各色紙燈籠和綠意盎然的小徑,眼前是兩棟二層高的木樓房。左邊一棟的樓底竟然有個小泳池,藍藍的,便是擱著也美觀。兩樓間折角上的公共空間有個小舞台、大螢幕、幾張桌椅,而在那外頭的露天場地上則似乎是生營火的地方。營地中央煙灰堆積,斜躺幾根黑木條,周圍長長的矮凳手牽手繞了圈。
沿著斜坡走入眼前主樓的樓底時裡頭空蕩蕩的,石灰圓桌上坐著一位東方女生。本想打個招呼,但見她正專注地盯著電腦也就作罷。櫃檯沒人。抬頭時視線穿過頭頂木板之間的縫隙抓到了模糊的色彩。
個子嬌小的中年女生見著我時驚呼了聲。
「嗨,嗨!你是來這兒住的嗎?從哪裡來呀?哎呀哎呀有人過來我真開心!」我說清邁(CHIANGMAI)。她愣了愣,又哈哈笑說:「好啊好啊,清邁來的就是我的清邁寶貝囉。那清邁寶貝你要來住幾晚呢?恩?」她似乎不知怎的被逗樂了。我說是否可以先看看房間?然後一晚多少?「好啊好啊,當然沒問題清邁寶貝,我代你去看看房間。房間嘛,共用寢室的話有一晚一百五十的,有一晚兩百的,一百五十的空間較小,沒私人的衛浴設施,兩百的嘛……」
她興奮地邊說邊帶路。我們脫了鞋子走上寬敞的二樓遮棚陽台。朝外斜立的鏤花木圍欄外是小鎮景色,近處是河流,遠處是山巒。為此看過房後我毫不猶豫地拿下了一張二百泰銖床位。
「嘻嘻嘻,真的嗎清邁寶貝,你住下我真是太開心了。那你跟著我到樓下填上簡單的資料就好,我的名字叫達伶,有事的話你可以隨時叫我,好嗎?我會來幫你解決問題的,清邁寶貝。」她笑得很燦爛。
是間寬敞的房,枕著麵包般的四張大床。其中一張床上撒滿了衣物,被掏空的大背包斜立著,像比薩斜塔。放下東西以後我搜出沐浴乳洗澡。這裡和隔鄰澡間相隔一片塑料板,聲氣互通。天花板垂下一盞燈泡,馬桶乾淨發亮,有盥洗台和鏡子。水量充沛,就是沒熱水,但炎炎大熱天裡這也用不著。洗好澡以後我換上剛買來的泰國褲。
一方面登山涉水都做過了,一方面沒剩多少錢,故而到這裡只打算放鬆放鬆。走出房間我無聊地閒逛。走到圍欄邊看看風景,盪一盪吊床,走下樓梯穿上鞋尋找他人蹤跡。到底沒見到半個,也許都趁著白日出外了。據說只要租一輛機車便可以開到二十公里開外的幾座瀑布游泳。還有個中國村什麼的,住著從前戰敗國民黨的後裔。東方女孩也消失了。我走向小泳池,水面像玻璃一樣。營地上的灰看起來有點可憐。
走回主樓底下的櫃檯用電腦時廚房裡走出一位西方中年男人。
「嗨」,他說。
「嗨」我微笑。
他說罷從身後走開。看起來像是在這裡工作的。這並不奇怪,即便在越南沙壩(Sappa)這樣的高山上,你仍就可以發現好些由西方人經營的酒吧和餐館。他們和瑤族女孩結婚生子,就這麼扎根生活了。為甚麼?本地人也搞不懂。然而我倒是和一位這樣的瑞典人聊過天。原因很簡單,擦槍走火懷了種,說歐洲社會很冷漠。
後來我無意中發現樓梯旁有條小路,一旁的柵欄外是鄰居的土地。這究竟通向哪兒呢?由於好奇心作祟我沿坡而下,赫然發現這兒竟然別有洞天。高腳木屋在鮮花綠草簇擁中眺望不遠處的河面。真沒料到這地方竟給蓋得這麼大!尋幽探徑般,我朝右拐進另一條小路,幾棟樓房左右抬高,低眼看我。小徑的終端又是一折,朝下,我沿著路走,迎面碰上陽台吊床上的男生。他躺著衝我笑了笑。
「歐不好意思。」我說。「覺得這裡漂亮隨便走,結果走到這裡來了。」
「啊啊,這沒關係的,你哪裡來的?」
「我?從清邁過來。」
「歐…我也是從清邁過來。」
「是個好地方呢,很多事可以做,騎大象,抱老虎,學泰拳,很多寺廟…還有夜市很棒!」
「哈哈沒錯,夜市很棒,東西便宜。」
「啊,對,啊啊,我還吃了蚱蜢…對了,最好笑的是我在寺廟外遇見一位女的,她問我要不要買麻雀?然後放生。什麼!?你不覺得這很蠢嗎?妳要放生就放生啊,為甚麼要我來買然後放生!」
「哈哈!」
「對了,你哪裡人?」
「荷蘭,荷蘭。」
又一架移動的風車,我心想。「你們荷蘭到底有誰留下來工做啊?」
「所以我們沒有經濟危機。」
「哈哈,是這樣的嗎。」曾經有個荷蘭人教我吮手指,然後舉起來指天空,這樣就可以感受得到風向。我真覺得這是最酷的動作了,感覺自己成了海賊王。
說著說著我在陽台圍欄上坐下,嘉斯伯爾躺著。邊說話我邊觀察他的相貌。棕髮滲點兒金,捲曲卻不凌亂,有條理地往後平貼著頭露出額前美人尖。一對尖耳往後打開,精靈似的。從容的姿態中隱隱有股嚴謹在內。但他卻是個隨和善良的人,畢竟大多數西方人可以耗上一整天東拉西扯些無關緊要的事接著醉得不省人事就這麼完結了。有時這有點無聊,我這麼告訴他。對啊,有些人確實是出來派對的,也得看是什麼場合認識的人。像現在這裡,就比較像是喜歡大自然,一些真正出來旅行的人待的地方。歐,這也是,我說。繼續聊了一陣後我們相約吃晚餐我又上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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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漸暗,室友沒有回來。我在床上展開大字躺了陣,決定起身到吊床上在柱仔和柱子間搖盪。擺動快停止時伸手輕輕推一旁的矮圓桌。我想起小時候搖籃裡的日子,保姆的臉在上方哼唱。就這樣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時已經是傍晚。
拾起房裡的手機瞧,五點半,距離約好的七點鐘還有點時間。我拾起書本到陽台上閱讀,這時我彷彿聽見了久違的說話聲,從腳底的木板縫隙間傳了上來。是女生在說話,似乎有兩位。不久後響起沉沉聲響。一位,兩位,三位,三位年輕女孩走了上來。
「嗨。」我朝為首的金捲髮女孩微笑。「嗨。」她也露出了笑容。我向身後的兩位揮揮手。一位同樣是金髮,但卻是淺亮的直髮,另一位則是深棕色。她倆親切的回應。個子都不高,歲數看來在二十出頭。
「妳們是哪裡人?讓我猜,不是德國就是荷蘭。」她們大笑。
「你真是天才。我們是德國人。」捲髮女孩說。她身穿一件淺藍色緊身衫和牛仔褲。當然,各自背後都背著大背包。
「來這兒旅行?」
「恩。」「沒錯,你呢?」
「一樣,剛辭職了出來走一走,沒剩多少錢了。」
「啊那真可憐。」捲髮女孩笑起來很漂亮。
「好吧不打擾妳們了,先去放東西吧,應該很重。」
「啊好的。」她說,直髮女孩點點頭,棕髮女孩則微微一笑。她們尾隨著捲髮走進了房裡。
閱讀時隔壁房裡傳出她們斷斷續續的笑聲和說話。用的是德文,我不再聽得懂。我想等會她們出來約一塊吃晚餐好了,和嘉斯伯爾,這樣熱鬧些。想著的同時樓梯聲又響了起來。這一回是一位黃皮膚男生。
「嗨,你好啊。」所幸我曉得說中文。
「你好你好,你哪裡來喔?」他用流利的中文回答道。盡管腔調很重,印象中屬於南方口音。
「我?清邁過來,今天早上剛到的,也不久。你呢?應該不是第一天了吧?這麼輕便。」
「歐對啊,我也是從清邁過來的囉,好像大家都是從那裡來的咧。今天是第二天了囉。我是馬來西亞的。」
「馬來西亞?」我似乎在什麼地方聽過這名字,卻記不起了。原以為不是中國就是香港,畢竟不像台灣腔。
「你不知道?」他顯得有些訝異,邊走到我對面的位置坐下,說:「李宗偉你知道嗎?打羽球的,捏,那個每次跟林丹打決賽的啊,知道沒有?」
我搖搖頭。他顯得更訝異了。
「你的國家不流行羽毛球是嗎?」
「是真的不流行。」
「那你們國家什麼運動出名?」他笑問。
「還真的沒什麼出名的…做生意吧,賺大錢。你如果問我有什麼出名的企業嗎,似乎也沒有,但大家都在做生意。」
「喏,」他突然拉高了語調,「Air Asia是我們的!這個你知道了呱。」
「知道瞭瓜?那是甚麼?」
「哎呀不是啦,我是說AirAsia你知道嗎?」
「喔,這我知道,原來是馬來西亞的啊,真了不起。」
「對啊,可是總部都移去印尼了……」
「馬來西亞」這名字很有趣,倒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此時房門打開,捲髮女孩手持一小瓶東西走了過來。
「嘿,這個你能幫我打開嗎?有點……」
「歐好啊,讓我展現一下男人的力量。」我打趣說。
「哈哈!好吧,男人的力量。」
我用力將綠色小瓶蓋旋開,結果它溜了圈卻還是緊緊扣著。我聳聳眉,舉起塑料小瓶子看了看身軀上的指示。得先把蓋子往下一按,再用力一轉。我照著做,蓋子還是頑固地黏著。她笑了起來。
「這蓋子會太極,四兩撥什麼的。」
「讓我來吧。」馬來西亞男生皺眉說,接過瓶子。
「歐,他馬來西亞來人。」我向捲髮女孩說。
「馬來西亞,我知道,就在南邊。」他笑說是,用力一按一扭頓時發出一聲斷裂。
「啊看來你也會太極。」我說。他莞爾一笑說沒有。
「謝謝你!你叫什麼名字?」捲髮女孩接過瓶子問。
「呃…這個啊…王,志偉……」
「汪…奇…唯?」她緩緩重複一遍。我險些笑出聲來。
「啊,對啊,妳念得真好。」他有禮地說。這時我終於忍不住了。
「真好,那以後叫你汪奇唯好了。奇唯你好!」我佯裝跟他握手。捲髮女孩說不對嗎。
「我叫馬賽地,」她說,「沒錯,就是那部名車,馬賽地。」
「你呢?」奇唯問我。
「清邁寶貝,剛剛達伶給我的名字,酷吧?」
「酷啊,奇唯、馬賽地、清邁寶貝。」她笑著重複一遍。「好,那等會聊,我先進去洗個澡。」
「對了,等下要一塊吃晚飯?和另一位荷蘭人。」
「啊,怎麼可以呢?你不知道荷蘭和德國是敵人麼?」
我看看奇唯,他面無表情。
「我是說足球,開玩笑的!好啊,一起吃吧,幾點?」
「七點。」「好。」她轉身走進房裡。關於馬來西亞,我還有好些想問的。
汪奇唯
東南亞的旅途中我鮮少遇見馬來西亞人。最多的是德國和荷蘭人。這幾乎要使我相信統治世界的決不會是拿破崙、馬卡龍或法式舌吻,而應該是烤豬蹄烤雞翅或荷蘭帆船。即便在如今這相對和平的時代,他們仍然無法控制自己不背起背包、買機票搭飛機投身異地的慾望。然而從現實看來,歐元幣值壓倒性的優勢無疑是個關鍵。
如果不是和他們一塊吃早餐時玩起「猜猜他是哪裡人」的遊戲,我不會瞭解到原來歐洲有一套從外型上辨識國籍的方式。高腳椅上他們對行經窗外的人一一猜測。
「荷蘭人是最容易認的!」她哈哈笑道。
「Yaya,金髮捲毛是不是,我知道我知道。」他打趣說。
「啊,這個騎摩托的應該是德國人,看樣子就知道。」
「不不不,應該不是,他沒戴頭盔,德國人騎摩托都戴頭盔的。還有腳上的拖鞋,德國人很喜歡穿那種醜陋的拖鞋。」
「醜陋的拖鞋?」我問。
「哪,那種包住前腳有很多洞的那種。」
「歐歐,西鬼拖啊。」曾經有個澳門人告訴過我這奇怪的名字。真正的牌子名稱叫Crocs。
歐洲人彼此之間似乎有許許多多這般相互辨識的符號,一眼就可以猜出個六七分。例如西班牙人喜歡穿顏色鮮豔的格子褲;義大利人一身蓬鬆,綁髮辮穿鼻孔,有點邋塌;英國人愛穿POLO襯衫和短褲。以上僅僅是我透過他們之間的對話所隱約歸納出來的結論。甚至是美國也區分得出來。至少對我而言,歐、美之間的差異在於衣著時尚,美國服飾較偏向單一簡單的成衣類。
「加利福尼亞?」不知怎的他提到了美國。
「他們說話是不是呀呀呀的像鴨子?」大夥大笑。
終於他們提到了「語言」,就我所知道的,中國人更傾向於用口音辨識身分籍貫,較少靠雙眼。單靠雙眼辨識出一個黃皮膚的人來自中國哪裡,似乎真有點難。
「我在這裡住了那麼久才終於稍微學會了怎麼認亞洲人,至少緬甸人跟泰國人。」
「那怎麼認?」
「這個很難說,不過真的是看到了就會認了。泰國人很喜歡開緬甸人的玩笑。比如說騎腳車摔跤的?那一定是緬甸人!」
「那你會認什麼人?」他們問我。
「我一個屁都認不出來。」我說。他們大笑。
我終於曉得了為何西方人總說東方人都長得一模一樣,他們對於視覺得執著似乎超過了聽覺。我想我應該把這學起來才是,好歹能訓練觀察力。
無論如何,我是在泰國北部的拜縣(Pai)碰上他們的。客棧名叫DarlingView。是一棟木造建築,由兩位主人僱了幾位工人花了五年搭建完成,如今還在往臨河的緩坡上擴建。雖然這兒距離主要大街有點遠,但住了一晚以後我便愛上了這裡。二樓木條地板間的縫隙,踩下去時發出的嘎吱嘎吱響,以及那微涼厚實的觸感都讓我想起從前家鄉的老房子。加上可供躺臥的圍欄外的風景,翌日醒來我竟然捨不得離開,結果和他們吃早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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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到達拜縣時日光很曬,大街上走著白皮膚的人們。有的開著機車,一身輕便,顯然是安頓好的。有的和我一樣背著大背包,由於長途跋涉又餓又睏,活絡下身軀在巴士站旁的餐館裡坐下點些吃的喝的。餐館裡除了收錢和捧菜的,沒半個本地人。一位黑人少女瞥了我一眼,未來得及微笑時已轉頭望向大街。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大約是等著離開。這裡有什麼好玩的麼?我想。點好菜以後朝對街的小木屋走。
木屋的內部和其外觀一樣簡單。睡房大小的空間內,我在櫃台前坐下詢問活動資訊。看著他讓我懷疑這兒真的是泰國境內嗎?除了滿街金髮碧眼的人,另有一半的本地人裝扮得像黑人。他們綁起一綹綹的髮辮,長及肩,穿鬆垮的部落上衣和褲,以東南亞英語像個黑人似的和我說話。也不囉嗦,說了幾句後有禮地把一張紙遞給我。
可進行的活動頗多,包括森林探險配套,登山涉水、露營、划皮艇、深夜起火唱歌喝啤酒,翌日看日出。另外可以騎大象,參觀長頸族部落以及靈氣開發班。他和一旁的朋友搭腔,兩位西方女生背著大背包進來。我看看單子,摸摸口袋,抓抓鼻子,說聲謝謝後走回餐館裡。炒飯和咖啡已經擺上了桌。
吃飽後我和餐館內的其他人一起發呆,背起背包走出日光底。天氣真是不可思議的炎熱。周圍逛了逛後我打開地圖尋找旅舍方向。這地方不大,大街兩旁並列各家餐廳、咖啡館、飾品店、手製工藝品店、旅舍及酒吧等等。他們搭起木板條,蓋上茅草,在陽台鋪上草席軟墊,搭傘,傘底安上桌椅,就這樣營造出舒適隨性的氛圍。不例外,門外納涼的主人們無不打扮得像個黑人。繼續走下去時我看見好一些鮑伯.馬里(Bob Marley)肖像,後面塗著綠黃紅色條紋,我想這裡的人們都是他的信徒。
地圖上顯示有條橋可以直通河對岸立馬到達DARLING VIEWPOINT。但走到河邊時沒看見橋,只有河流緩緩,對岸田野間正在建造高腳木屋。我走進一家漂亮的旅館問路,服務員微笑說得繞一個大圈子過去。我說謝謝。臨了我回頭問她是否很遠?還好,她說。我彈了下身子和背包抖擻精深邁步挺進。不久後過了條橋,再一條小橋,又一道短橋,嘴裡正嘟噥抱怨當兒終於撞上了它。DARLING VIEWPOINT,像個世外桃源似。
穿過幾盞懸掛著的各色紙燈籠和綠意盎然的小徑,眼前是兩棟二層高的木樓房。左邊一棟的樓底竟然有個小泳池,藍藍的,便是擱著也美觀。兩樓間折角上的公共空間有個小舞台、大螢幕、幾張桌椅,而在那外頭的露天場地上則似乎是生營火的地方。營地中央煙灰堆積,斜躺幾根黑木條,周圍長長的矮凳手牽手繞了圈。
沿著斜坡走入眼前主樓的樓底時裡頭空蕩蕩的,石灰圓桌上坐著一位東方女生。本想打個招呼,但見她正專注地盯著電腦也就作罷。櫃檯沒人。抬頭時視線穿過頭頂木板之間的縫隙抓到了模糊的色彩。
個子嬌小的中年女生見著我時驚呼了聲。
「嗨,嗨!你是來這兒住的嗎?從哪裡來呀?哎呀哎呀有人過來我真開心!」我說清邁(CHIANGMAI)。她愣了愣,又哈哈笑說:「好啊好啊,清邁來的就是我的清邁寶貝囉。那清邁寶貝你要來住幾晚呢?恩?」她似乎不知怎的被逗樂了。我說是否可以先看看房間?然後一晚多少?「好啊好啊,當然沒問題清邁寶貝,我代你去看看房間。房間嘛,共用寢室的話有一晚一百五十的,有一晚兩百的,一百五十的空間較小,沒私人的衛浴設施,兩百的嘛……」
她興奮地邊說邊帶路。我們脫了鞋子走上寬敞的二樓遮棚陽台。朝外斜立的鏤花木圍欄外是小鎮景色,近處是河流,遠處是山巒。為此看過房後我毫不猶豫地拿下了一張二百泰銖床位。
「嘻嘻嘻,真的嗎清邁寶貝,你住下我真是太開心了。那你跟著我到樓下填上簡單的資料就好,我的名字叫達伶,有事的話你可以隨時叫我,好嗎?我會來幫你解決問題的,清邁寶貝。」她笑得很燦爛。
是間寬敞的房,枕著麵包般的四張大床。其中一張床上撒滿了衣物,被掏空的大背包斜立著,像比薩斜塔。放下東西以後我搜出沐浴乳洗澡。這裡和隔鄰澡間相隔一片塑料板,聲氣互通。天花板垂下一盞燈泡,馬桶乾淨發亮,有盥洗台和鏡子。水量充沛,就是沒熱水,但炎炎大熱天裡這也用不著。洗好澡以後我換上剛買來的泰國褲。
一方面登山涉水都做過了,一方面沒剩多少錢,故而到這裡只打算放鬆放鬆。走出房間我無聊地閒逛。走到圍欄邊看看風景,盪一盪吊床,走下樓梯穿上鞋尋找他人蹤跡。到底沒見到半個,也許都趁著白日出外了。據說只要租一輛機車便可以開到二十公里開外的幾座瀑布游泳。還有個中國村什麼的,住著從前戰敗國民黨的後裔。東方女孩也消失了。我走向小泳池,水面像玻璃一樣。營地上的灰看起來有點可憐。
走回主樓底下的櫃檯用電腦時廚房裡走出一位西方中年男人。
「嗨」,他說。
「嗨」我微笑。
他說罷從身後走開。看起來像是在這裡工作的。這並不奇怪,即便在越南沙壩(Sappa)這樣的高山上,你仍就可以發現好些由西方人經營的酒吧和餐館。他們和瑤族女孩結婚生子,就這麼扎根生活了。為甚麼?本地人也搞不懂。然而我倒是和一位這樣的瑞典人聊過天。原因很簡單,擦槍走火懷了種,說歐洲社會很冷漠。
後來我無意中發現樓梯旁有條小路,一旁的柵欄外是鄰居的土地。這究竟通向哪兒呢?由於好奇心作祟我沿坡而下,赫然發現這兒竟然別有洞天。高腳木屋在鮮花綠草簇擁中眺望不遠處的河面。真沒料到這地方竟給蓋得這麼大!尋幽探徑般,我朝右拐進另一條小路,幾棟樓房左右抬高,低眼看我。小徑的終端又是一折,朝下,我沿著路走,迎面碰上陽台吊床上的男生。他躺著衝我笑了笑。
「歐不好意思。」我說。「覺得這裡漂亮隨便走,結果走到這裡來了。」
「啊啊,這沒關係的,你哪裡來的?」
「我?從清邁過來。」
「歐…我也是從清邁過來。」
「是個好地方呢,很多事可以做,騎大象,抱老虎,學泰拳,很多寺廟…還有夜市很棒!」
「哈哈沒錯,夜市很棒,東西便宜。」
「啊,對,啊啊,我還吃了蚱蜢…對了,最好笑的是我在寺廟外遇見一位女的,她問我要不要買麻雀?然後放生。什麼!?你不覺得這很蠢嗎?妳要放生就放生啊,為甚麼要我來買然後放生!」
「哈哈!」
「對了,你哪裡人?」
「荷蘭,荷蘭。」
又一架移動的風車,我心想。「你們荷蘭到底有誰留下來工做啊?」
「所以我們沒有經濟危機。」
「哈哈,是這樣的嗎。」曾經有個荷蘭人教我吮手指,然後舉起來指天空,這樣就可以感受得到風向。我真覺得這是最酷的動作了,感覺自己成了海賊王。
說著說著我在陽台圍欄上坐下,嘉斯伯爾躺著。邊說話我邊觀察他的相貌。棕髮滲點兒金,捲曲卻不凌亂,有條理地往後平貼著頭露出額前美人尖。一對尖耳往後打開,精靈似的。從容的姿態中隱隱有股嚴謹在內。但他卻是個隨和善良的人,畢竟大多數西方人可以耗上一整天東拉西扯些無關緊要的事接著醉得不省人事就這麼完結了。有時這有點無聊,我這麼告訴他。對啊,有些人確實是出來派對的,也得看是什麼場合認識的人。像現在這裡,就比較像是喜歡大自然,一些真正出來旅行的人待的地方。歐,這也是,我說。繼續聊了一陣後我們相約吃晚餐我又上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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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漸暗,室友沒有回來。我在床上展開大字躺了陣,決定起身到吊床上在柱仔和柱子間搖盪。擺動快停止時伸手輕輕推一旁的矮圓桌。我想起小時候搖籃裡的日子,保姆的臉在上方哼唱。就這樣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時已經是傍晚。
拾起房裡的手機瞧,五點半,距離約好的七點鐘還有點時間。我拾起書本到陽台上閱讀,這時我彷彿聽見了久違的說話聲,從腳底的木板縫隙間傳了上來。是女生在說話,似乎有兩位。不久後響起沉沉聲響。一位,兩位,三位,三位年輕女孩走了上來。
「嗨。」我朝為首的金捲髮女孩微笑。「嗨。」她也露出了笑容。我向身後的兩位揮揮手。一位同樣是金髮,但卻是淺亮的直髮,另一位則是深棕色。她倆親切的回應。個子都不高,歲數看來在二十出頭。
「妳們是哪裡人?讓我猜,不是德國就是荷蘭。」她們大笑。
「你真是天才。我們是德國人。」捲髮女孩說。她身穿一件淺藍色緊身衫和牛仔褲。當然,各自背後都背著大背包。
「來這兒旅行?」
「恩。」「沒錯,你呢?」
「一樣,剛辭職了出來走一走,沒剩多少錢了。」
「啊那真可憐。」捲髮女孩笑起來很漂亮。
「好吧不打擾妳們了,先去放東西吧,應該很重。」
「啊好的。」她說,直髮女孩點點頭,棕髮女孩則微微一笑。她們尾隨著捲髮走進了房裡。
閱讀時隔壁房裡傳出她們斷斷續續的笑聲和說話。用的是德文,我不再聽得懂。我想等會她們出來約一塊吃晚餐好了,和嘉斯伯爾,這樣熱鬧些。想著的同時樓梯聲又響了起來。這一回是一位黃皮膚男生。
「嗨,你好啊。」所幸我曉得說中文。
「你好你好,你哪裡來喔?」他用流利的中文回答道。盡管腔調很重,印象中屬於南方口音。
「我?清邁過來,今天早上剛到的,也不久。你呢?應該不是第一天了吧?這麼輕便。」
「歐對啊,我也是從清邁過來的囉,好像大家都是從那裡來的咧。今天是第二天了囉。我是馬來西亞的。」
「馬來西亞?」我似乎在什麼地方聽過這名字,卻記不起了。原以為不是中國就是香港,畢竟不像台灣腔。
「你不知道?」他顯得有些訝異,邊走到我對面的位置坐下,說:「李宗偉你知道嗎?打羽球的,捏,那個每次跟林丹打決賽的啊,知道沒有?」
我搖搖頭。他顯得更訝異了。
「你的國家不流行羽毛球是嗎?」
「是真的不流行。」
「那你們國家什麼運動出名?」他笑問。
「還真的沒什麼出名的…做生意吧,賺大錢。你如果問我有什麼出名的企業嗎,似乎也沒有,但大家都在做生意。」
「喏,」他突然拉高了語調,「Air Asia是我們的!這個你知道了呱。」
「知道瞭瓜?那是甚麼?」
「哎呀不是啦,我是說AirAsia你知道嗎?」
「喔,這我知道,原來是馬來西亞的啊,真了不起。」
「對啊,可是總部都移去印尼了……」
「馬來西亞」這名字很有趣,倒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此時房門打開,捲髮女孩手持一小瓶東西走了過來。
「嘿,這個你能幫我打開嗎?有點……」
「歐好啊,讓我展現一下男人的力量。」我打趣說。
「哈哈!好吧,男人的力量。」
我用力將綠色小瓶蓋旋開,結果它溜了圈卻還是緊緊扣著。我聳聳眉,舉起塑料小瓶子看了看身軀上的指示。得先把蓋子往下一按,再用力一轉。我照著做,蓋子還是頑固地黏著。她笑了起來。
「這蓋子會太極,四兩撥什麼的。」
「讓我來吧。」馬來西亞男生皺眉說,接過瓶子。
「歐,他馬來西亞來人。」我向捲髮女孩說。
「馬來西亞,我知道,就在南邊。」他笑說是,用力一按一扭頓時發出一聲斷裂。
「啊看來你也會太極。」我說。他莞爾一笑說沒有。
「謝謝你!你叫什麼名字?」捲髮女孩接過瓶子問。
「呃…這個啊…王,志偉……」
「汪…奇…唯?」她緩緩重複一遍。我險些笑出聲來。
「啊,對啊,妳念得真好。」他有禮地說。這時我終於忍不住了。
「真好,那以後叫你汪奇唯好了。奇唯你好!」我佯裝跟他握手。捲髮女孩說不對嗎。
「我叫馬賽地,」她說,「沒錯,就是那部名車,馬賽地。」
「你呢?」奇唯問我。
「清邁寶貝,剛剛達伶給我的名字,酷吧?」
「酷啊,奇唯、馬賽地、清邁寶貝。」她笑著重複一遍。「好,那等會聊,我先進去洗個澡。」
「對了,等下要一塊吃晚飯?和另一位荷蘭人。」
「啊,怎麼可以呢?你不知道荷蘭和德國是敵人麼?」
我看看奇唯,他面無表情。
「我是說足球,開玩笑的!好啊,一起吃吧,幾點?」
「七點。」
「好。」
「你們馬來人說中文都這麼好?」她轉身走進房裡後我問。
乍地他眉頭一皺,露出不耐,甚至有點不屑的表情。我像走過牆邊打擾了磚上睡貓的清夢。這表情比沒聽過李宗偉還惱怒。
「我不是馬來人啦,我是華人,馬來人是一個種族,皮膚比較黑的,我是黃皮膚人。」奇唯一字一句說道,像在教育我。
「歐我明白了,馬來西亞華僑。」我趕緊修正。
「不,不是華僑,我們是公民,有公民權的。」盡管他語調沉穩,但雙眼有冒煙的跡象。
「所以你是……」
「馬來西亞華人。我們國家有三大種族,華人、馬來人和印度人。」
「歐,這樣啊,那人口最多的是華人?」
「不是,是馬來人。」他挺一挺背,轉轉腰和脖子,扭扭外露的臂膀。他身穿一件暗紅色的背心和黑短褲,此時倒像要上場打籃球了。做好伸展後他說:
「馬來人最多,華人大約只有二十巴仙呱。」
「你們人口多少?是回教國嗎?」馬來這詞似乎有濃厚的回味。
「不是啦!雖然馬來人一出生就是回教徒,但其他種族都有信仰自由的。」霎時間他似乎快從椅上彈了起來。我有些嚇到。
「華人人口大約佔二十巴先啦,印度人…三到五巴仙吧,其他的都是馬來人。國家人口大約…兩千多萬。」語氣中奇唯充滿無奈,而且聽得出他快放棄我著罪人了。這使得我不敢多問。
「那…你們國家在赤道上,應該沒有四季吧?」這我在地理課上讀過,估計這次不會說錯了。他果然露出了笑容。
「對啊,四季如夏。有一首歌叫做<我要以馬來西亞的天氣來愛妳>,你聽過這首歌嗎?哈哈,大概沒有聽過的啦,反正是說我們國家四季如夏,所以就…代表很有熱情的…一直愛妳這樣囉。」他熱烈地說。
「哈哈,真的啊?感覺很熱呢,跟這裡一樣吧,三十幾度?」
「嗯…我猜差不多呱,二十幾三十幾這樣囉。」
「那你們的雨季是在幾月份?印象中赤道國家的雨都下得很大,水量充沛,從前大航海時代船隻都靠季風航行到那裡。」
「雨季啊…雨季大概在年尾呱,年尾常常下雨的。沒記錯的話啦…好像十一月到三月醬是東北季侯風,東海岸的風很大,不能在海邊玩水的。」
「是啊。」我喃喃說道。
馬賽地沒出來,倒是其她兩位推門而出,在桌子右側坐下。南北兩角是我和奇唯,像個鏡子似的面對面。原以為她們比較內向,然而坐下來以後便開始自我介紹。直金髮女孩說她叫麗莎,棕髮的是茱莉亞。她們問了些我原本打算問的問題。
「所以你從小就學中文?」
「嗯,我們從小學三種語言長大的,中文、英文、馬來文。」奇唯說起英語時明顯不如中文流暢。末了似乎打算做些補充,卻突然頓住了,又接著說:
「我們的教育制度,有點複雜…有政府的,有我們華人社會,自己辦的…課本上的語言不同,政府的是馬來文,另一個,用中文。」
「所以你是讀中文學校的吧?」麗莎問。奇唯微笑點頭。男生對女生終究比較有耐心。
「那你會的語言有中文,英文,和馬來文?」
「還有廣東、福建。」
「你真的會好多啊。」麗莎讚嘆道。
「當然。」奇唯笑說。
「那你們華人跟馬來人在宗教跟文化上會有衝突嗎?我印象中,有…好些回教國家,都面臨這樣的問題。」在麗莎緩和了間中的氛圍後我趁機發問。我是個小好奇寶寶。
「嗯,這是個好問題…」用英文答覆時他顯得有點苦惱,低下頭來搜尋適當的字句。「政策上不是很公平,馬來人有優待,各方面,譬如教育…馬來人比較懶惰,不像我們華人,勤奮,信仰跟文化上還好,還好,有的時候可能是政治啦……」
「啦。」麗莎和茱莉亞笑了起來。
「哈哈哈!我們都習慣這麼說英文,因為廣東話,習慣了。」奇唯熱心地解釋道。
「哈哈!我們沒有覺得這樣不好,只是好玩而已。像這裡人明白了某個東西的時候會喔,喔喔,喔,很好笑。」她們彷彿停不下來了。
「我知道,你們都這樣,啊~」我模仿她們的語氣,把「啊」字拖曳得老長。她們幾乎要喘氣了。
「無論如何我們等會一起吃晚餐?跟一位荷蘭朋友。」我看了看奇唯和她們。奇唯說好啊。
「歐不,德國跟荷蘭是敵人喔。」麗莎說。
「這個沒用,馬賽地說過了。」
「你真爛。」茱莉亞說。之後她倆進房裡準備。
三位女生出來以前我又向奇唯拋出了一個問題,政策不公平你們有什麼辦法爭取改善麼?他的眼珠頓時化成了暗夜中的星星,開始說起不久前剛發生的一場示威。他出席了,人山人海,各種族都參與了。我還未來得及問是為何而示威時她們一身清爽地走了出來。奇唯顯然還想繼續說話,我告訴他我們邊走邊說吧。
我們一行五人蹬蹬走下木梯,拿下矮櫃上的鞋子穿上,折了個大彎步下幽密小徑。柵欄外傳來一陣陣的鈴聲,鄰居趕牛回棚子裡,脖子上的鈴鐺晃呀晃。
也許是一開始便用中文敘說示威緣由,中途轉換語言有點兒怪,奇唯繼續用中文告訴我當時的現場狀況。示威大街上橫空殺出一輛警車,罔顧人民的性命撞向人行道上的人們,結果竟翻車了,好心腸的百姓趕緊向前施救。有些沒用的警察掏出槍枝,還差點發射。面對無辜的人群,馬來西亞政府派出了水砲車,鎮暴隊揮舞棍棒、發射煙霧彈。奇唯大聲說著,彷彿希望有旁人能夠聽見,可身後三人只是面露微笑。
到達坡下時嘉斯伯爾仍躺在吊床上,見我們來了起身下床。他似乎一早就在那裡等著了。我向他介紹馬賽地、麗莎和茱莉亞,當然還有奇唯。一塊吃晚餐吧?我說。嘉斯伯爾說好啊,於是大夥又一道上坡。
奇唯繼續用中文向我訴說示威活動的情形。盡管水砲車壓境而來,大有輾過路上行人們的凶狠姿態,然而當時卻有一位頭戴斗笠的男人獨自坐在道路中央不肯讓步,毫不畏懼。網絡上有人從背部拍到一張他盤腿而坐的照片,不遠處是來勢洶洶的政府軍,大家管叫他「草帽路飛」。背後嘉斯伯爾和馬賽地一夥人熱絡地交談著,一點都不像世仇。
「奇唯有租車嗎?」嘉斯伯爾問。他說有。但兩架車子顯然不夠承載五人。「所以我們走路吧!」馬賽地笑說。站在入口發亮的燈籠底下往遠方望去,傍晚灰藍的天空彷彿把狹窄的柏油路壓得更低更長了。「應該,不會下雨吧?」奇唯說。
不知為何,路走著走著就行成了兩群人馬,我和奇唯,以及其餘四人一組。奇唯仍不斷用中文向我說示威的事。煙霧彈爆開了,四周逐漸形成一片白茫茫。然而這一些都已不重要,甭說睜開雙眼,甚至連呼吸都困難。瞬間他有股窒息的錯覺,全身一片熱辣。人民都已疏散,為何政府竟還用武器壓制手無寸鐵的人民?奇唯越說越是激昂,憤慨地形容他如何找到一處躲避氣體的地方。就在河邊,他跳下河邊的堤岸上,那裡空氣好多了,其他人卻還站在地面。
盡管我確實對馬來西亞感到好奇,奇唯畢竟是我第一個遇見的馬來西亞人,然而他的滔滔不絕令我暈眩。一開始時用心聆聽,後來漸漸無法專心起來,雙眼不由一陣陣瞟向眼前的嘉斯伯爾他們。這般情形持續了好一陣後,奇唯似乎發現了我游移的眼神,加上把想說的話都說得差不多了,變得吞吞吐吐起來,像一台能源逐漸枯竭的機器。我倆彼此都隱約感覺到尷尬。霎那間我有股怪異的感覺,其實我們都想甩開彼此,卻又沒有辦法。無可奈何下我只好勾起了另一個男性間的普遍話題。
「嘿,你不覺得馬賽地蠻漂亮的嗎?」話才說出口便頓時感覺到眼前的漫漫長路縮短了些。
「嗯,我也這麼覺得。」奇唯認真地點點頭。
「怎麼,別說你對人家有意思了?」我笑問。
「哎呀醬就沒有啦,只是覺得還不錯囉。」他又認真地否認了。
「那如果有機會的話呢?」
「真的假的喔?最好是啦。」
「這種事誰知道呢?」
「真的假的喔,真的假的喔……」
「你不覺得她跟另外兩位朋友有點兒不一樣嗎?」
「有咩?給我想想啊…….」
就這樣我們從髮色、頭髮的長度捲度、身材高矮、三圍,聊到個性、印象、好感度、對於未來的憧憬、浪漫的幻想,接著不著邊際地一路聊下去。一路上天空越來越暗了,街燈瞬時亮起。途中幾輛機車打著黃燈經過。道路的中央樹木不長了,往外望可以看見拜縣的夜景,而背後的山巒沒入夜裡,只在天邊留下了幾道弧線。
「嘉斯伯爾,要到了沒?」我朝前方喊道。
「快了,快了。」他說,伴隨一陣歡笑聲。此時我頭上一涼。是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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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館是嘉斯伯爾挑的,最便宜實惠的本地菜館。三十泰銖一道菜,又大碗,絕對吃得飽。缺點是沒提供飲料。
沿著長長的山坡路走了約二公里,到達大街時天空已全暗了下來。街道變得和白天不太一樣,兩旁不再是空蕩蕩的,架起各個攤子。並不像清邁的夜市般密集,稀疏鬆散掛起黃燈泡白管子,賣些吃的喝的以及各種手製品和畫。行走其間的人也不太多,幾乎全是西方面孔。
所幸雨落了幾滴以後沒了下文,我們順利進餐館找了個圓桌坐下。菜單擺上桌後發現嘉斯伯爾果然沒有誇大其辭。菜單在我們之間傳遞。嘉斯伯爾他們點得快,倒是我和奇唯一手握一邊研究了良久。
「怎麼這麼快?」我挑了挑眉說。
「我來過了。」嘉斯伯爾說。
「我們吃泰國菜都快兩個月了。」馬賽地說。
「妳們在泰國留了兩個月?這麼久?」我抬頭問。
「對啊,我們在邊界MaeSai教英文。」
「啊,難怪。領薪的?還是志工?」
「志工,沒拿薪水,不過有提供吃住。」
奇唯沒有在紙上寫上新的菜式,只是改了前一道菜的數字。我猶自委決不下,把奇唯改了的號碼又改了然後交給廚師。奇唯起身到一旁餐台上拿來杯子和一壺水,一一替大家倒滿。
奇唯行動迅速,有活力,倒了水以後大家說謝謝,他微笑點頭。但奇怪的卻不怎麼說話了,適才那激動的神情和滔滔不絕的話都不知消失到哪兒去了。此時他像個沉默的君子,或紳士。餐桌上大家討論起各自最愛吃的食物。
「青木瓜沙拉,」馬賽地捧著杯子毫不猶豫地說。「有蟹肉的。」
「對啊,學校每天都有準備。」麗莎取笑道。
「那妳們呢?」適才顯得過於安靜的奇唯開口問道。
「泰國菜的話我比較喜歡PatThai。」
「喔,我知道,那個,甜甜的粿條。」奇唯立刻回答。
「哈哈,對,你也喜歡?」
「喔,沒有沒有沒有,我喜歡木瓜沙拉,跟馬賽地一樣。」
「哈,好吃吧對不對?」她說,奇唯微笑點頭。
「茱莉亞呢?」嘉斯伯爾問。
「泰式菜?結果大家都在說泰式菜了,」她聳聳肩。「泰式菜的話Pat Thai,其它的都太辣了。」
「我喜歡甜點。」嘉斯伯爾說。
「泰式甜點?」我笑問。
「芒果糯米飯?」奇唯問。我看了他一眼。
「哈!不是,布朗尼。巧克力不好吃嗎?」她們笑著發出噓聲,接著和嘉斯伯爾用各自的語言爭論起什麼來。難道我得和奇唯說話嗎?彷彿因剛才說得太多,當下反而沉默。
「嘿,在馬來西亞有個東西很好吃。我們有華人式的咖啡店,每個早上,吃烤麵包,夾一種叫加椰(Kaya)的東西,甜的,你們大概沒吃過。還有…吃半生熟蛋,也可以沾麵包吃啦,很好吃。」奇唯說。
「加椰是什麼?」嘉斯伯爾問。
「啊,這個…青色的…怎麼說,甜甜的。」
「聽起來蠻特別的,下次我們去馬來西亞你要帶我們吃喔。」馬賽地笑說。
「好啊。」奇唯起身替大家倒水。
在那之後大夥們開始聊起別的話題,奇唯又變得異常安靜。他端坐位子上專注地看著大家,仔細聆聽。馬賽地正說著她們在泰國碰上的事。某天夜裡,當她們走出酒吧時,回頭兩位醉醺醺的中年男人跟著走了出來,搖搖晃晃走到機車旁跨坐而上,退車,啟動引擎。神奇的是車開沒兩秒就倒下了。他們雙雙爬起身來,半邊臉都沾滿了血,騎上車子後再度倒下,之後就似乎就在那裡睡著了。我們哈哈大笑。除了奇唯,他只是揚起嘴角,顯得很冷靜。
飯菜端上桌以後,由於大家都餓了,各自默默吃了起來。味道不錯,我向嘉斯伯爾豎起大拇指。他停下手上的動作笑了笑,說沒錯吧?吃完飯後我們去買甜點。好啊,我順便去提款,馬賽地說。好啊,我附和。
我不知道是嘉斯伯爾如此,抑或是所有荷蘭人都如此?當他決定做一件事時是那麼的專注而執著。他不怎麼說話,只想簡潔迅速地完成眼前的事。例如買甜點。你從他的步伐與神情之中可以感覺得到。
「The DutchWay」,這是荷蘭人的特徵,馬賽地說,即便是用餐都有一套嚴格的程序標準。「我以為德國人才這樣?」「不…啊,好吧,德國人也是,但荷蘭人才是典型的。」「這個我現在才知道。」我告訴她。
嘉斯伯爾走在我和馬賽地稍前一些的地方,身後是麗莎、茱莉亞和奇唯。背後不時傳來兩位女生的說話,卻幾乎沒有奇唯的聲音。偶爾我回頭看,他稍稍落在隊伍之後。有一回是雙手插褲袋左右張望,另一回則是低頭,然後抬頭看麗莎和茱莉亞,又低頭。臉上看不出任何的不悅,卻明顯不如先前雀躍。甚至連專注力也失去了。在那從容的信步中他變得有些消沉。不知為何我隱隱覺得自己和奇唯有某種奇妙的聯繫,於是放慢腳步等他前來。
「怎麼了,你還好吧?」我問。此時我們落在隊後了。
「嗯?沒有事啦,做莫?」
「沒,看你悶悶不樂,關心下。」
「沒有事啦,只是出去整天有點累罷了。」
「那就好。」說完以後,竟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下午去了哪玩?」
「去哪裡啊,中國村囉,沒有什麼的啦那裏。」
「沒什麼好看的?」
「沒有啦,就幾間屋子囉,做到好像很原始,用草蓋蓋起來醬。有賣茶囉,賣吃的囉,雲南小食啊,我也沒有去吃啦!可以走上山去看一下他們的村子囉,沒有了。」
「這樣啊,聽起來還真不怎樣啊。」
「是囉真的,不用特意去啦。」
「嗯,好吧,本想說是國民黨部隊的後裔去看一下。他們還會說中文吧?」
「蛤?不知道喔,會呱,學校應該有教,嗯,學校是中文名字。」
「嗯,我想也是。」
話頭落下以後我們低頭安靜地走。我發現奇唯仍舊相當有活力,一旦說起話來仍是熱情。可是總覺得欠缺了些什麼,每每使得我們的話題無法如期展開。思索這回事當兒他依然信步走著,像個君子仕紳。
「對了,」我突然想起一道被遺忘的問題。「你們那一場示威活動是為了什麼?」
「歐,那個啊,為了爭取一個公平的競選程序囉,叫BERSIH。」
「噴洩?」脫口而出後不禁莞爾。
「BERSIH,B,E,R,S,I,H,BERSIH。」他重複一遍,而我也跟著念了一遍,也已經搞不清楚他是否回答了我的問題了。
嘉斯伯爾和馬賽地她們進入便利店裡買甜點,我和奇唯不買,在店外等。趁著空隙我交代了奇唯一聲自己在附近閒逛。有個亞洲女生帶來了自己的飾品擺地攤,她來自日本。賣畫的男人說一口流利的英文,蹲下身子向我解釋草蓆上一幅幅圖畫的涵義。那一些猛獸代表政府,那一些無辜的牲畜則是百姓,他說他在大學裡教美術。
不一會兒後我折返集合點,大家手上各添了巧克力蛋糕和冰淇淋。再來是馬賽地的提款事宜。茱莉亞提異不如分開走,提款機在另一頭,逛夜市的留下,然後各自走回旅舍。恰好奇唯也想提款,於是他倆和我們一夥人拆散。
不知為何,和奇唯分開以後我大大鬆了口氣。奇怪的是一旦他在,我便莫名奇妙地不得不和他綁在一塊。他被拋在隊伍後頭,又無法就丟下不管。如今可好了,那樣的圈子沒了,我和嘉斯伯爾、麗莎和茱莉亞可以肩並肩行走了。我們一同看畫看飾品,買了份雲南小吃一塊分。有的時候我被某家餐廳的演唱給吸引,循著聲音覓去,駐足傾聽。片刻後再回頭找他們也總是找著,畢竟就一條街。然而我不時莫名地想起奇唯所說的東西,華人式的咖啡店?加椰?真是甩也甩不掉。以及那一幅站在便利商店前左張右望的畫面。
後來我忍不住問嘉斯伯爾。
「嘿,你覺得奇唯人怎樣?」
「不錯。」嘉斯伯爾說。一點也不意外,他是我截至目前所遇過最隨和開放的西方人了。如果問他覺得我怎樣,他也絕對會說不錯的清邁寶貝。接著我很無聊地問了麗莎和茱莉亞同樣的問題。
「奇唯?」我說對啊,奇唯。
「我想他是個不錯的人。」麗莎說。
「還有呢?」
「還有?不知道,對他瞭解不深,沒辦法說了。」
「那妳呢茱莉亞?」
「一樣。」她說。
「那我呢?」
「你?你很好笑。」
「好吧,真榮幸。」我聳聳肩。
夜市不長,走了遍以後大家沒什麼想買的便決定回去。茱莉亞提議買幾瓶啤酒,嘉斯伯爾說旅舍有,價格差不多。一邊走當兒我瞄了瞄茱莉亞手上的錶,八點半。真不可思議。在偏遠的地方裡時間像是睡著了,或者絆了跤摔倒,一跛一跛的。這使我想起前不久在另一家旅舍裡撿到的中國神話書籍。如果追太陽的夸父在鄉村裡追,也許能夠追到。
回去的路上夜市卻更熱鬧了。賣卡通裝的人穿起戲服跳騎馬舞,有些攤子播起音樂。兩旁的餐廳、酒吧和咖啡館都坐滿了人,裡頭傳出人們的笑聲和說話聲,在空氣中飄浮。上午看見的鮑伯.馬里們全在店裡忙了。眼下似乎不是折返的好時。然而我們之中今日剛抵達的感覺有點兒累,終究是緩緩地離開了。昏黃的燈幕在我們背後逐漸模糊,喧鬧聲也漸漸的小了。一路上我們途經幾家酒吧,多數,廣闊的夜空下那懸掛而起的燈泡就像燭火一樣微不足道。據說開車往更遠一些的地方騎還另有天堂呢。
回去的路上嘉斯伯爾和莉莎、茱莉亞又展開了辯論。山坡路兩旁立著街燈。有時我真不明白他們怎麼可以為一個「不」字的發音方式而爭分優劣。她們說荷蘭的念法很蠢,嘉斯伯爾說這才是正確的。茱莉亞說對啊,荷蘭總以為自己是正確的。嘉斯伯爾哈哈笑說比德國正確不是嗎?可是德國人口比荷蘭多呢,麗莎說。但足球還是荷蘭比較強,嘉斯伯爾說。誰說的?茱莉亞說,如此循環往復永不停止。
「對了,不知奇唯和馬賽地到了沒?」我突然想起。
「她們應該比我們早到,除非她們去逛夜市。」茱莉亞說。
「不會在一起了吧?」
「不可能,太瘦了,她喜歡壯一點的。」
「我?」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你?熊貓會喜歡。」
「甘蔗。」嘉斯伯爾說,大家笑了起來。
不遠處的旅舍外燈籠亮著,一格格的像吉普賽女郎或某個東歐民族的裙子。踏入小徑走過停車的棚架,不遠處正燃著火,火光鼓動起我們腳底的影子。
「嘿,要過去看看嗎?」我有些好奇。漫漫夜空下圍著營火聊天似乎是一件很棒的事。
「好啊,我們過去看看。」茱莉亞說。一群人踩著潮濕的土地向火光處走,先是迎面撲來一陣燠熱,接著是一群人圍坐營火邊,三三兩兩地聊著天。幾位男女手持啤酒瓶,不時舉起來喝一口。一位金髮男生正沿著長凳走,停下,俯身在女孩身邊低語。馬賽地朝我們招招手,身旁坐著奇唯。他倆身旁都坐了人。
我和嘉斯伯爾一塊,麗莎和茱莉亞一對,各自往騰出的空位坐下。茱莉亞身旁是一位額前纏紅白頭巾的男人,留著鬍渣,穿件黑夾克,不時高舉手中的瓶子仰頭喝。她們很快聊了起來。麗莎和茱莉亞身子前傾,火光閃爍處正專注地聆聽。嘉斯伯爾和他的荷蘭同胞聊天,而我身旁是一位輪廓精緻的倫敦女生。
我常常招架不住倫敦女生。她們有一套獨特的舉止儀態,說話時有股不易親近的自恃。更重要的是,我總是不得不很專注地聆聽她們說話,表情甚至比眼前的麗莎和茱莉亞認真百倍。不消片刻我放棄了。從那愈加冷淡和牛頭不對馬嘴的回應中,對方也很快地自個喝起酒來。我側頭看嘉斯伯爾,他正溫和地聊天。我凝視眼前熊熊燃燒的火光,感受雨季裡大地所帶來的溫暖。
有人起身離開,不一會後手持啤酒回來。火勢逐漸微弱,有人從一旁拾起木頭插入火堆之中,並撿起幾片乾葉,捲起,蹲在一旁看它迅速乾枯、焦黑,燃燒成灰。每個人都或多或少享受著清涼的啤酒和眼前的溫熱。然而我有點累了。馬賽地始終喝著酒和黑髮高大的男生聊天,而奇唯,他和我一樣,多數時候弓身向前,火光在眼珠子裡躍動。沒料到反而是神情專注的麗莎和茱莉亞先站起身,向表情誇張詫異的男生微微一笑,接著繞過火堆朝我走來。
「怎麼了?」趁她們經過時我問。
「他喝醉了。他說他殺過人,坐過牢,如果誰敢得罪他他要用力把對方那個死。」茱莉亞說。
「這個美國人瘋了。美國人都怪怪的,」麗莎有點害怕地說。「安全起見,我們還是先回去了。」
「也許他只是醉了吧,晚安。」我笑說。她倆聳聳肩離開。
這回我又側頭看了看嘉斯伯爾。沒在說話了,挑挑眉,似乎沒有離開的意思。我望向奇唯,他從一開始便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坐著,和活潑的馬賽地形成鮮明的對比,雙眸透出一片哀傷,這卻是我之前沒有發現的。然而為甚麼呢?思鄉?疲憊麼?還是心被雨給淋濕了?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繼續看他,而他看火,絲毫沒有發現。火焰在眼珠子裡躍動,風一吹,火光頓時覆蓋住眼面的表情,晃開後靈魂又跳了出來。霎時間我看見了一點絕望,憤怒從一團漆黑之中緩緩滴出。他突然站了起來,迅速而毫無預兆。我有些意外地看著他,馬賽地仍在說話。他默默地繞開火堆走。打我身邊經過時我喊了他一聲。
「走了?」
「恩,這裡不是我的世界。」他頭也不回地走開。
「他說什麼?」嘉斯伯爾問。
「沒什麼。」我微笑回答,心中徒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哀傷。
不知為何,我靜靜地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