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床,第一個想法是想睡覺,多睡片刻也好。然而不得已,老爸敲敲房門,打開,叫了聲:「喂,醒來囉。」像一位心情不太好,性格木訥的黑幫老大叫身旁小弟買一瓶冰啤。「喂,去買一瓶啤酒。」皺著眉頭。
聞言,也只好起床了。有時候老爸梳洗乾淨,翹腳躺在沙發上閉目養神。如果不是染黑的頭髮,這會是一幅教我感傷的畫面吧。染黑了,倒不覺得怎樣。有時他穿著短褲短衫,在客廳陽台上蹲膝盪手。我喂一聲,他側過頭來聳聳眉,心情不錯。有時他在廚房泡麥片,或者蹲在廁所裡刷牙洗臉。
我上個大號,洗完澡,泡杯阿華田,換上衣服提筆電隨著老爸出門。
奇妙的是,上大學以來一路伴隨著我的筆電,此刻提在手上竟教我感到拘謹。彷彿提著它我不得不像個大人一樣,一位上班族,以堅毅的眼身盯著前方,步伐迅速有序,以俐落的姿勢攔車上路。事實上裡頭的工作文件寥寥無幾。
去工廠,有時搭羊叔叔的順風車。我倆打滴到鄰近朱翟鎮上的大潤發,在麥當勞點一份漢堡和咖啡,坐窗邊等車。「唉,吃這個其實不好。」老爸苦惱地說,畢竟有不及沖麥片的時候。
印象中,玻璃窗外陽光燦爛,鲜少陰鬱。室內播放著我比較熟悉的台灣流行歌曲。一旦上了羊叔叔的車,車廂內便悠悠響起林億蓮、張衛健、呂方、草蜢、張學友、任賢齊……
老爸接起電話。車子到來以前,我倆捧著手中的熱咖啡推門而出,冷冽的冬天教我緊緊握住杯子。站在河邊的欄杆外,河上緩緩飄來一艘船。船上兩人抓住長竿子,網起水面上的垃圾。其中一人站船頭,彎腰拾撿,彷彿不知風寒。
羊叔叔的帕薩特從不遠處打著信號燈靠近。車上坐著羊阿姨。我打開車門,她笑呵呵讓座。老爸坐前排。怀旧金曲中,羊阿姨滔滔不絕說起昨夜的連續劇。
車子慢行,駛過安靜佇立的小鎮上的樹,駛過豪華的公寓,安詳的墓園,開到北青公路上的高架橋底。每逢星期四,這道路上人聲喧鬧,攤位從路肩擺到路中央。窗外緊貼過人們蟹行的背影,以及地面帆布上小飾物的樣貌。
這樣要報警的,羊阿姨憤憤不平地說。有啥屁用呢?妳以為警察不知道?一人撒泡尿就把他淹死了。人這麼多呀,槍有幾支呀?
高架橋像隻巨大的鳥,我們稱之為龍吧,遮覆了底下的人們。車輛堵塞,每隔數秒總算前進了些。眼前橋墩上漆字,鑽挖深井、借貸、賣春藥,一組電話號碼。好一陣後,我們的車子好不容易上了郊外公路,早晨溫暖的日光重新灑了進來。
總記不太起那一些道路的名稱。隱隱知道是北青公路,銜接上嘉松中路,一路開到青浦的勝利路、杜村公路。分隔長島上種滿了厚重整齊的草叢和花,比車子略高。羊阿姨說是桂花,春季一到便一朵朵盛開飄香。似乎是嘉松中路上,狹長的側路兩旁豎起高高的水杉。車子穿過樹枝的影子,明暗交迭。枯黃的針葉在樹底疊成厚厚的毛毯,說是為了樹身在冬季保暖。
最終的勝利路和杜村公路上,再看不見挺直的柏油路、來往車輛和路旁的各式小廠。窗外一片田野,天邊車子慢行;農地上搭帳篷,住著窮苦的耕田人家。老爸說是外省人,朋友說不,是上海本地人。
龜裂凹凸的石板小徑上,衣著簡樸的人們在車前騎著摩托,踩著單車或三輪車。聞見身後引擎聲,微微轉頭,靠向路肩。我們的車子緊貼而過。前方有一條小隧道。羊叔叔向穴內打打燈,鳴三聲喇叭,略踩煞車後穿入。一片黑暗一片光。一輛貨車停在出口的路旁,車內司機的身影隨著車身顫動。
有時在回去的夜晚,隧道彼端燈光漸強,閃身而出的卻是一輛小摩托,惹得車內一陣哄鬧。
抵達廠子以前,心裡偶爾會覺著微妙。三十分鐘車程,我們從城市來到了郊外,從高樓大廈駛入了工廠。
然而,這般搭車上班的舒坦日子要到上班以後兩個星期,才悄悄降臨。那時我想,羊叔叔不是有車麼?怎麼不順道來載?
朋友曾經聊起這麼一個問題,說,老一輩總想要孩子吃些苦。認為他們從前走過的路,那一些風風雨雨,兒孫們得體驗一番才能夠成長。老爸也是這麼想的吧?
他絕口不提車子的事,只告訴我,要有心理準備啊,很辛苦的啊。我應了聲嗯。他指的是那一些漫漫長途。從家裡出發,步行到地鐵站。下站,搭公交車到白鶴鎮上,再轉搭白鶴一路到工廠。時間若算得準,約三小時往返。每個早晨,我們用完早餐後上路。有時來不及,路邊買包子和豆漿,邊走邊吃。
這多少像從前他幹銷售的日子,頂著巨大的壓力東奔西跑。不同的是這一回,他帶上了不知世事的兒子,為的給他一些考驗。
徐涇東地鐵站外,前往白鶴鎮的公交車在每小時的四十五分開走。為此,時間必須規劃好以準時抵達。八點正出門,乘八點十分的地鐵,八點二十五分到站。走出戶外公交車站,正好八時三十分。
地鐵上有點無聊,好在門邊牆上有個小熒幕播報每日新聞。人潮擁擠,我倆只能站著。老爸打了個手勢,替我拎筆電包,騰出了手後,我便得以吃早餐了。眼前剛巧有人起身,我示意老爸坐下,他搖頭說不用。我於是坐下,吃著包子看新聞。一直到列車駛經虹橋火車站,行囊隨著人潮散去,他才坐下我身旁。是個固執的老頭子。
上了公交車時,他終於解開了塑料袋,撕下冷卻了的包子上的膏藥。
也許在上海待得久了,加上銷售員擅於觀察的習性,當我們到得稍晚,公交車上再沒位子時,他探過頭來悄聲對我說:「欸,收錢的人過來跟他們拿卡刷的時候啊,看坐著的人上面刷多少錢,如果是一塊錢啊,一定是一下子就要下車了的,你就走過去他們那裏等,知道嗎?」他眨了眨眼,一副得意模樣。我依言行事,果然順利等到了座位。盡是些餿主意,我看著窗外心想。
座位抬高,花草變得低矮了,樹身後是遼闊的景色。身旁的中年男人閉目垂首,整車的人表情木訥。他們衣著廉價、簡樸,不說話。年輕人戴耳機,女孩穿一件銀扣短外套,內搭陳舊的條紋衣。搭公交車和乘車不同,車內車外有股蒼然與空茫。引擎聲彷彿發自車內,像是屬於窗外。注意到的不再是小花小草,而是河岸的磚窯坊、煉鐵廠、巨大的鋼臂和集中箱。
也許要到好一陣以後,老爸才稍稍發現,這樣的考驗之於他的兒子,不過是一段偶然的旅途。
車子途經鳳賢,開上青浦。駛經一個大折彎上的金菊餐館後,開入了一座小鎮。餐館門楣上裝一盞跑馬燈,寫著某某某考取好成績,上大學,而小鎮,則是白鶴鎮了。未到達終點站前我們下車,在一家便利商店對面的街上等白鶴一路。有時十來分鐘,有時不經意錯過了。
白鶴一路是一輛黃綠色的公交車,由白鶴鎮開往偏僻的杜村里。上車的人潮頗多。老人家多,年輕人少。裹著薄紗頭巾、纏足綁手、提物抱小孩的婦女多,老伯較少。隨著車子顛頗在鄉間小徑上,彼此以家鄉土話寒暄聊天,哇哩哇啦只聽得我一頭霧水。
老爸說今天司機是男的。女的很沒禮貌,心情好就笑嘻嘻,心情壞不理你,大呼小叫。久了也不想睬她。是喔?
窗外景色逐漸熟悉起來,和車窗外的重疊一塊。小區裡的煙雜小木屋,鐵籬笆圍著的方形空地,幾道短石橋,農地和石灰屋。樹影幢幢,一忽兒消失,一忽兒閃現。我們是最後下車的乘客。
若是錯過了白鶴一路,無奈之餘,只好在鎮上路旁物色一台電動三輪車。找老的,老爸說,年輕的通常不肯載,嫌路太遠。我們朝一位老頭子走去,一口價,十塊錢。她說好,打開小廂門讓我們進去。
我們再看不見其它東西。紅色、藍色的遮布漏入微亮的餘光,也不說話,任由引擎忽大忽小的迴盪。搖晃的身子感覺得到速度增減,隨著上半身左右傾斜,也隱約曉得方向的變換。偶一陣震動,知道是地底窟窿,頻率高,則是碎石路,一聲巨響陡升陡降,是斷裂的石板。有些時候,我們只是無須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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