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不是個善於等待的人。對於某項任務，像是報告或工作，會先劃定出其各面向和層次，制訂步驟，並循以達成目標。雖說對於不感興趣的任務總是一再延宕，但若是自己所熱衷的，則通常會提早下手，循序而行。對每日必須達成的目標，其進度只會超前，不會落後（在一般狀況下）。原因是，與其等待，不如行動。一旦衝得太過遇上甚麼狀況，再做臨時應變吧！相比懸而未決、進退兩難的情形是好多了。其差別在於結果。也許並不那麼害怕變數，沒有結果才是最使人忐忑不安的。故而那一夜站在捷運站出口前，聽著歌，等待，除了徘徊、猶豫，也為遲遲沒有下文而焦慮。
但我喜歡等待。像是前任女友（那時我還是個純情小男孩），我便喜歡等待她出現，在各種特定的時空場合中。如錯開的課堂，在教室外等鐘聲響；又如每逢裡拜三晚間八點，站著候在補習班樓下。補習班右邊鄰著日本雜誌、漫畫專賣店，左邊則是North Face登山用具鋪子。倘為時尚早，便在那裏頭閒逛，或於展示櫃前徘徊。那樣的等候中，我是從容而耐心的。雖不免無聊。除了一股浪漫與溫馨情懷支撐，其結果也往往預料得到。一如晚間十二時前，灰姑娘非得消失在奢華舞會中，時候到了，妳將如期出現。接著，齊步行至公車站，我們等候公車。
曾經以為那樣的耐心只留存於青春的心裡，倒是未料到在那之後依舊，喜歡等待妳的到來，於是提早到達相約處，先攤開書本，或啜口咖啡。這無非也是種故作姿態，欲將想像中完美的自己展示妳眼前，某種優雅高貴的姿態。書本對應夏天，冬天才是冒煙的咖啡，相反了便有些缺憾。有時候看書累了，杯快空了，為延長姿勢的壽命，不得不漫不經心翻動扉頁，或減緩飲水速度，矯正傾斜的杯子。等妳來了，才得以恰如其分抬頭，相視而笑。
這樣的技倆我當然對妳使用過。就住妳家裡的某夜，我翻開羅蘭．巴特的《哀悼日記》，雙目望出窗外。耳邊除了淋浴聲，更多的是九樓底下傳來的交通呼嘯。然而更專心於聆聽前者，淅瀝淅瀝。拉了張椅子坐窗邊，無甚心思閱讀。盡管日記文短，讀罷黯然神傷，湧動的卻是老家的回憶，以及等待妳推門而出，看見我這番模樣的刻意。然而卻又不是這麼刻意的。因我想讓妳看見的，並非當下的我，而是軀殼內的靈魂。掩埋肉體之下的，是個不怕袒露寂寞的心，以及勇於求愛的心。透過這樣的姿態，這短短被凝視的瞬間，個體是解放的，既如孩童般貪婪，又不以成熟為矯飾。為此，沉浸在老家回憶之中，猶故作姿態。
說到來，這也許不過是種習慣。討厭倉促以及遲到的負疚，除了欠缺效率，也得欠對方人情。也許不過喜歡春天播種，夏長、秋收、冬藏的情緒流動，正巧順應了大自然四季嬗迭。在某次等待之中，珍藏了一幅美好的畫。對於所愛的人，那樣唯一的一幅自然就不夠了，渴求更多。於是提早在各式時空中捷足先登，等妳出現。同樣美好的畫面在妳看見我的當下凝於眼眸，然而早到的，才是這一切的製造者。三年過了，時光老去，心和靈魂焉得不隨？然而我同樣等待，在咖啡館裡，在陽台上，在公車站、校園大門、電影院、床邊、窗邊，圖書館邊的榕樹下。等的次數多了，把等候的目的忘了，妳藉機從背後將我抱，或悄悄摟住脖子。
一般上，最晚的等候時間是禮拜三晚間九點。妳留下練崑曲，通常在上課與練曲的趕場中匆忙無暇準時吃晚餐，我等妳練完曲後陪同妳去。為避免迎面撞上那一些一同下課的人潮，通常選擇附近一處僻角躲起來等待，如大樓旁的土地公廟前，有張玻璃桌和四張椅。壞處是冬天風大，急吹過狹窄的石板路；夏天蚊子多，廟旁種了幾叢草和樹。晚間燈光微弱，藉祠堂中的燭火和小側門屋簷下自動感應燈照明，閱讀起來頗有些吃力。常有學生於小徑中穿行，或前往參與某活動，或散場回家。人群三五結伴，大聲談笑。也有獨自前來祭拜許願的，合什雙手彎腰，然後離開。書看倦了，便玩起手機遊戲，邊擔心使人看見了遭嘲笑。
後來卻發現了另一個更好的地點。大樓內前聽一旁的便利商店，與人們進出的前廳僅隔著一面玻璃壁。只要花小錢買杯飲料，即可在壁前長桌上耗整夜。冬天喝熱咖啡，夏天冰巧克力。下雨時無須遮伞，也沒有蚊子。有充足的照明供閱讀，又有冷氣。偶而嫌吵了些，遠離了自然，卻贏得人們所要的舒坦。這豈非都市樣態？邊看書，雙目不時瞟向進出的人潮，那一些女生們，環肥燕瘦，或嬌小可愛，或楚楚可憐，或嫵媚或嬌豔，或溫柔大方、熱情洋溢，這讓我感受到世間的美。與此同時，欲望被挑撥湧動。捷運站前，我踱著步子，四處搜尋穿黑衣的女生，衣上印有照相機圖案。還有黑短裙、白鞋。等候的人們逐個離開。我聽著James Brown，過了半小時仍不見人影。除了遠方的霓虹燈閃爍，機車噴煙駛過空曠小路，路的盡頭湧進巨大的車聲。人潮越來越少，而褲袋中未拆封的保險套隨著焦慮的步子上下搖晃。
然後妳出現眼前，站在大廳前，左右張望了片刻才看見了我，做了個鬼臉。我微笑。心除了感受到一份美好，同時蒙上一片薄薄的紗，像出嫁前新娘臉上的紗，即將從舊家前往新家的悲傷與美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