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遇見山姆
我是在高雄認識保羅的,一間背包客旅舍內。當時我到達得太早了些,門鎖著,我背著小背包站在門外,往內探視。一個海藍色的高大背影面朝漆黑的電腦螢幕,坐躺在竹編長椅上。聽見敲門聲,保羅轉過頭,將視線從網頁上移開,頓時看見我輕輕貼在鏡片上的臉。我看見他聳了聳眉,圈起唇,無聲地朝我走來,彎腰解鎖,開門。「嗨!」他說。
「經理呢?」我用簡單的英文問保羅。去年我來過,負責人把自己稱作「經理」,別問我為什麼。「她不在這裡,也沒人,只有我。」他伸長脖子往另一頭示意,表示那裡也沒人,接著坐回原位。「沒關係,我等她來。」入口一旁的櫃台放置一疊宣傳單和旅遊導覽,對面的佈告欄釘上一張高雄市地圖,一些紙條,其中一張寫上經理人的聯絡方式,表示若有任何需求,可撥打該組電話號碼。這我是知道的,但我英文不甚靈光,又莫名厭惡透過電話和人洽談,於是選擇等。大老遠從別處搭長途火車抵達,實在疲憊,從背包中掏出書本,我坐在門外的木凳上閱讀。
事實上無論我怎麼努力去寫,生活,所謂現實,是窮極無聊的。尤其在成長的過程中,如果不是生長在富裕無憂的環境裡,一個人總是被迫面對社會,學習如何生存,維持生活,不僅此,還要負擔親人的衰老、愛情的幻滅、友情的離裂,身邊每一個人的死亡。毫無預警,何時何地都可能發生。但至少在不須面對的時刻,我非常珍惜這之間的縫隙。時光之流清澈如山泉河水,順著細長的竹筒如溪水流淌,在我面前一滴滴響。這樣的時刻,我做許多事情,聽歌、打球、寫書法、打鼓、看書,偶爾看一場電影,閒晃、看書、寫些有的沒的。做這一些事免不了花錢,雖然心疼,卻是萬不得已。這樣斷斷續續的片刻,或在表面之下有所延綿,是我生命中最不窮極無聊的難得時光了。甚至只要加上一些想像體驗,這一切都可以變得很美好。
眼下卻並非如此。精神處於恍惚不定的狀態中,實在做什麼都顯得無能為力。句子字詞透過內心無聲的朗讀進入我紊亂的精神領域,頓時零零碎碎、面目全非。為此,我反覆閱讀被多次犧牲的字詞涵義,企圖一次又一次使其重生,始終徒勞。我所能做的,只有闔上書,閉上雙目。禁不住這般想,有多少光陰是被這麼消耗掉的呢?沒辦法看書,聽歌便睡著,遑論任何其他活動。生理條件從你一出生開始便暗自決定了一生中的時間上限。我記得報紙上報導過大陸一位睡美人,一睡就半年,半年醒一次。世界到底以何種意義在她眼前呈現呢?如果革命正在進行,一覺醒來便是不同的執政者和制度,也許下次睡一睡就在砲彈中灰飛煙滅了。會不會一覺醒來站在審判台上呢?
鄰居開門時我短暫地醒了過來,又迷迷糊糊墜入意識深層。各種奇怪的畫面和事件以毫不奇怪的方式在我腦中串連起來。半睡半醒中我來不及質疑這一切,醒來後這一切我全忘了。炎炎夏日被屋檐和兩旁的觀葉植物擋住大半,卻還是順利透過對街飯店玻璃窗的反射硬生生切了進來。熱氣無處不在。腦袋彷彿清楚了些,似乎是如此,又捧起桌上的書,漫不經心地閱讀。這已是比窮極無聊的生活好上許多了,雖然時光毫不費力地就這麼溜走。如果人的一生以步數為單位就好了,那麼現在的我正積極保留生命能量,全然變成另一碼子事。
像個技藝不純的吞劍師,我硬生生將書頁往下翻。似乎由於小憩了片刻,每翻一頁腦袋更添一分清晰,思路像隻乍醒的蜘蛛,重新活絡,編織未完的網眼。晴朗的天空一直沒什麼變化,日光穩定而持續地投射在城市每一片開放的玻璃鏡片上,使光線反射折射到每一片躲閃遮隱的玻璃片上,而其中的幾片玻璃將光像奶油般抹上眼前的紙扉,頓使鉛字漂浮,失去重力,隨著最後一道光柱的反射被送入我眼裡,並重新獲得意義。在偌大一座高雄市裡,有多少道這樣的光線呢?詮釋文字的光,而有人注視藝術品,有人專心數錢,有人正尾隨某個漂亮女生的背影,拐入巷尾。我一鼓作氣追蹤下一個又下一個符徵和符旨,努力建構起意義的鎖鏈。背後是否有個明確不移的要旨呢?會不會作者也搞不清楚自己正寫些什麼?只是跟著感覺往下寫,一邊擺出博議的架勢而已:事實上裡頭空無一物。再說,許多偉大的意圖,側看時,其意義也顯得曖昧不明,橫看成嶺側成峰,類似福婁拜寫《鮑華與貝庫歇》,作了294本筆記,看了超過一千五百本書,所證明的不外乎科學知識架構的空缺與欠缺。一本百科全書、宇宙式的小說,平凡人只要一句話就得以打發。普魯斯特作《追憶似水年華》,誰又曾真正珍惜,一頁頁詳閱?其意義只在有限的人身上顯現。卡爾維諾的輕、快、準、顯、繁,真有這麼永恆偉大?湯瑪斯‧曼的《魔山》容易令人發睏。所以你看,只要換個角度,輕輕從文學史的河流中提起腳踝,一切都只是個風景。只要不涉足某個體系,那裡的東西便全然沒有意義。
那有意義的是指什麼呢?我指的是在文學作品中,和創作的過程本身。奠基在真實生活和對美以及希望的投入和追尋,也許才是一切技巧的根源?像福克納寫《艾密莉的玫瑰》,或法蘭克‧麥考特(Frank McCourt)的自傳,哈波‧李(Harper Lee)的《梅崗記事》(To Kill A Mockingbird),我便愛不釋手。然而其中涉及多少虛構,誰也不會知道。現實太容易消逝,是變化永久的寓所,而唯有精緻的語言得以保存一些東西,興許是一則故事、一篇寓言,以及部分的真實。但真的是這樣嗎?《安娜的日記》可算得上是精緻的語言?也並非偉大的思想,頂多涉及一些歷史瑣事,為何被保留了下來?這對許多人而言豈非極不公平?對比龐大的《追憶似水年華》、谷崎潤一郎的《鍵》、《少年維特的煩惱》,作者投注無數心血捕捉和擬構生命,這巨大的努力付出又算得上什麼?這樣的問題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踩一步吧,踏出文學史之河流,你便不再在意,寧願當河水之湄,一根裝點風景的草。生活才是最真實而重要的,何苦為文學犧牲當下?像小時候楊牧在蜿蜒巷中追尋女孩的背,將之當作文學的新探索和使命,從此獲得新的書寫題材。不,不,我要的只是純粹的愛,我所追逐的女孩是愛和女孩本身,而非別的什麼。
我放下書本,走進旅舍,而旅舍是旅舍本身,保羅是保羅本身,我更是我自己,而非如安貝托‧艾可所說的經驗作者或典型作者。正因為此刻的我不希求這一些,將每一篇小說還原成其本身的樣貌,一個生命、一則故事,我才得以繼續寫下緊接下來的文字。我此刻所面對的是我短暫的生命,更多時候枯燥而空虛的生活,而非文學的使命,我肩上沒有任何重量,除了生活本身的重量。保羅的重量應該超過八十公斤,他不胖,卻很高大,身高當在一百九十公分左右。兩肩聳起,背有點兒駝,戴一頂鴨舌帽,正穿,而非霍爾頓式的反戴。一件海藍色上衣,黑短褲、白襪、灰色New Balance運動鞋。他在很認真地看螢幕上的地圖。我掏出手機看時間,已經是早上十點鐘了。菲律賓裔的女經理什麼時候才會來呢?
菲律賓的女經理蓄一頭長及腰的黑長髮,常身穿一件碎花吊肩緊身衣,顏色通常是褐色、綠色、紅色相混,搭配木造家具和昏黃的燈光,總讓人錯以為自己來到了神祕的東方,而非台灣。女經理的眉長而彎,如弦如月;睫毛直挺著腰桿,像在地板上做著腰部熱身運動的韻律舞者;眼珠子漆黑明亮,笑起來時微微擴張,靈活而表情豐富;鼻尖頂著一顆水晶球,凝聚高處射來的光線,往周遭輕輕一吹就散;嘴唇纖長細薄,色澤紅艷,脆弱而性感。女經理口操簡單的英文,和一般美國口音比起來,捲舌音稍重(讓人想起她眼上的睫毛),音調變化較少且低沉,卻相當清晰悅耳。與其說菲律賓,毋寧說她讓我想起越南的西貢。這是她安靜時候予我的聯想。一旦活動起來,她的每一個動作皆迅速、乾淨而俐落,大違越南姑娘文靜徐緩的形象。女經理的步伐精準快速,言辭亦然。坐在椅上時雙腳略分開,腳板平貼地板,時而翹起二郎腿。她說話的音量相當大,看電視節目則神情專注,客人稀少的日子,她邀來三兩姐妹花一塊買了午餐在客廳一同享用,邊聊天、聽歌、用電腦,向走下樓梯的客人打招呼。若是好客活潑的,便將好姐妹逐一介紹,個個笑得花枝招展。
而關於她的好姐妹,我印象不深。依稀記得其中一位最年輕的長得頗有幾分姿色,喜歡抬起雙腿坐在沙發上用電腦。當天,電腦是白色的,吊肩緊身衣是深灰色,短褲是深藍色。大腿肌肉緊繃有力,線條優美。胸前衣領皺成一團,隱隱露出乳溝。她們沒有向我打招呼,只是一逕聊天嘻笑,也許瞥了我一眼。
保羅說:「嘿,你覺得這樣會很遠嗎?」我站在他身旁,彎腰,低頭看螢幕上的地圖,雙目循著他手指的路線移動。「從這裡……到這裡。」從我們住的地方,穿過中央公園站,途經數條路,成功、自強、文化,一直到高雄市文化中心附近。我在心中估算了一下從捷運站到此地的距離,大約一公里。眼前的路程大約是這的三倍,也就是三公里左右。「走路可以到吧?」「嗯……好像不會太遠,走路應該可以到。」「哦,那好。我約了人在那裡見面,你要一起去嗎?」「好啊,反正無聊。」「好,那等我一下,我上樓拿個東西。」「好啊!」我說。保羅說著蓋上電腦,身子從竹椅上彈起,緩緩在樓梯高處的欄杆邊消失。
等待保羅的短期間,我想打開電視,卻找不到遙控器,於是作罷。想看報紙,也找不著。保羅的行動比我想像中慢。我四處張望,起身拿起櫃台上的旅遊宣傳單一頁頁翻以打發時光。宣傳單和導覽手冊竟意外地寫得相當精簡詳盡,照片也拍得很好。會是誰寫的介紹和導覽呢?薪水如何?我搜尋一些過去探訪過的地方,像是旗津、中山大學、夢時代,似乎不多。去年多數時間我待在房內看書,和新認識的朋友聊天。接著我發現鄰近不遠處,沿愛河走去,過橋,左右邊便是博物館和市立音樂廳,是否傍晚時繞去看看?如果心情不錯,也去看看打狗領事館。不過我最想做的,其實是和她看電影。保羅走了下來,我們推開門,往外沐浴日光。
保羅走起路來,背像駱駝,臂似猿猴,穿著則像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小伙子,當然我這麼說並沒有冒犯的意思。「你是來教英文的嗎?」我問他說。「不是,來唸書。今天是我第一天來高雄。」「來高雄唸書哦,哪間大學啊?」「中正大學。」他咬牙切齒地說。「唸什麼哦?」「資工。」「歐。」我發出悠長的回應,邊快步走在他面前,心情愉悅,有些蹦蹦跳跳的。他似乎覺得好笑。「你叫什麼名字?」保羅問說。「呃……」他哈哈笑,說:「呃……」「我去馬來西亞的時候,大家都給我這個反應,呃……」「哈哈!真的,我也沒有洋名,不知道要取什麼樣的名字好。」我想起中學補習老師曾叫我哈利,「叫我……」「歐不,也不用取什麼洋名,幹嘛呢?怪怪的。」「那……叫我Kuek吧!」「Kuek?」「恩,Kuek。」「怎麼聽起來發音就像Q呢?」「啊,問我老爸老媽,我也不清楚,反正就這麼叫好了。」他又哈哈笑了兩聲。「你不覺得很像鴨子的叫聲嗎?天,大家都這麼嘲笑我。」
保羅說他來台兩年了,之前在台大語言中心待過一陣,之後轉到陽明大學,接著才被分發來中正。同是台大學生,我卻不曾在校園內碰過他。他多數時間都留在語言中心大樓裡,平時除了總圖和後門附近的小巷,不怎麼在其他地方現身。「在台大交女朋友嗎?」「啊,沒有。」「我以為台灣女生喜歡你們西方人?」「啊,你知道的,她們只想練習英文,可是我想講中文。」「跟她們說啊!」「有啊我說了,可是她們就是想說英文。她們的英文不是很好,有的時我候不明白。後來我就放棄了。」保羅舉起雙手在空中胡亂甩了甩。
途中偶爾會出現短暫的沉默,喧囂的交通趁隙插入,淹沒了我們的呼吸和腳步聲,要不我們也許便能聽見這一些細緻的碰撞聲,像小孩默數步伐般做清算,或替腳步聲搭配節奏。為了避免氣氛凍僵,我總是走在保羅前頭,四處張望,指點景色和招牌,口中碎碎念各家店名,直到腦海萌起下一個話題。我簡單問起他的家人、他們的近況;他所到過的國家、那裡的人們和軼事;問起他對台灣的印象、人群和社會的特性以及食物。保羅在回答每一道問題前,習慣沉思一至二秒,徐徐回話。他說他的愛好包括會計和繪畫,父親是銀行職員,母親教畫(哥哥開了間花店,生了三胞胎)。我指向畫室前的其中一幅畫說,「你覺得如何?」「很差。」他說,並指向兩外兩幅說:「這是仿畫,誰的畫我忘了。這可以丟。」「有這麼差?我不覺得啊!」「我覺得不好,拿來騙人的。」我大笑。
到達目的地後,保羅說也許我並不那麼方便繼續同行。「我約了一位老師見面,請她教我中文。她順便帶我看房子。」「好啊,那我先走囉。」「捷運站就在那個方向,直走就可以到。那,我們再見吧!我住四樓,吃晚餐可以找我。」「好啊!」我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也差不多該撥一通電話給她了。「對了,你叫什麼名字?」「我叫山姆。山姆‧迪克森。」保羅說。「好,山姆,那再見!」我們揮手道別。直到那時我才曉得保羅叫作山姆。保羅事實上是種感覺,比如說愛倫帥氣斯文、艾雷斯冷酷壯碩、麥克嬉皮活潑、亨利是個紳士謙謙君子、克里斯多帕虔誠安靜,而山姆給我的最初印象則是保羅。我想種種名字所牽涉的面向極多,像艾雷斯是古神話中的戰神、麥克容易讓人想起舞王、亨利頗具君主氣息、克里斯多帕是聖徒。名稱各異,跨越巨大的時空年代,相互攀交連結,如盤枝交錯。至於保羅,我其實也說不上來是什麼樣的感覺。仔細想想,應該是憨厚老實,有一點兒啤酒肚,戴紅帽子、白皮膚,然而山姆並不具備以上特質。果然山姆就該叫作山姆,來自大山姆叔叔(美國)的小山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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