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火車站
我們相約在火車站北二門集合。偵宇身穿褐色布外套,坐在花叢邊的矮圍欄上看書,並且喝完了一罐舒跑。我向他走近的當兒他抬起了頭,聳眉睜眼,目如潤珠。此時天色陰鬱,光影消翳,而路上車馬奔馳,煙臭刺鼻,他如何得知我靠近?煞是費解。爾後透過電話聯繫,麗雯在白日垂憐的大廳中央驀然回首,我倆已近在眼前。為何她卻無法察覺?周圍石柱人影稀落零寥,剪影倏忽閃動;腳步近管紛繚錯亂,卻不聞音聲入耳。擴音器靜不做聲,惟頭上看板默運數字,顯示每一列火車到站的時刻。麗雯穿一件藍色毛線衣,長及大腿兩側,恰恰遮住短白褲,和朦朧覆腿的黑絲襪色澤相襯;一台相機和白色毛編帽藏在褐色淡雅的肩袋內,當時不知,此時自然知曉。會合後我們朝手扶梯走去,麗雯腳底的靴子站上黑階後默不作聲。
月臺
面對月臺而坐,雙目頗不安分,甚至連脖子也不時轉動起來以拓廣視野。我用肩碰了碰偵宇說,那女生相當漂亮。他回說樓上的售票員就蠻美的。就這樣,對我所指涉的似乎無動於衷。和我不同,他是用眼角瞄的,範圍以外的棄之不顧;我目光掃視,雙目嫌不足則動脖子,仍不足,就把腰也扭了,像母親擰乾洗好的衣服。美,不就是讓人看的麼?
麗雯說方才找不著北二門,只見著了北一門。我不是在地人,但找著了。這麼說我似乎還更道地些?我是台灣人了。開玩笑!又怎麼可能?入籍要娶一位台灣新娘才行。我是華人,不是中國人;我是馬來西亞人,時而只是馬來西亞華人。不是公民,寄居者之類耳。
一列火車從我們身後呼嘯而過,不一會兒另一列隆隆入站。乘客們紛紛上車,鐵道員揮棒彷彿驅羊。偵宇突然轉頭,說好像是這一列了。經詢問後,果然正是。啊,我親愛的朋友,素以穩重雍容著稱的你竟也有犯錯的時候?
猴硐
甫跨過鐵橋走出車站,偵宇劈頭便說:「如果以後這裡變做貓硐,我就再也不來了!」接著直指眼前的建築說:「這個以前可沒有的。」煤礦博物館低矮而長,牆面塗抹上好木頭般的粉褐色;窗戶透出昏黃的光,在遼闊的陰天底像遙遠而溫暖的壁爐。如果這不存在,那躍入眼簾的將是高山一座,風吹葉梢,霧截山腰。
天地無情,以萬物為芻狗。平時的猴硐一片死寂,不見行人,不聞人語,亦無野貓痕跡。兩條纖纖細指般的路間隔著基隆河,而路外夾山,山巒起伏。隨著冷雨飄零,天氣漸寒,層層疊嶂的山腰間飄出一縷縷白霧,纏綿繚繞,如仙女飄飛,紗裙起舞。天邊雲層轉動,似徐輪滾動;渠內流水涓涓,風一吹,岸邊芒花紛然搖曳。走在空曠無人的柏油路上,除樹葉摩娑之聲如潮起潮落無有間歇,沿途插往遠方的競選旗幟亦臘臘作響。此外又有火車隆隆之聲從遠方趕來,匯入聲川流動中,迴盪於山谷之間。
小鎮有一亭子,紀念煤礦鉅子,富豪李氏,匾額題有孔德成先生字;有一日本神社遺跡,沿斜坡而上,穿越一石鳥居,一木鳥居後抵達小丘頂,舊亭子可供棲息,靜聽風吹林動;有一隧道,昔時為火車所鳴笛噴煙穿越,如今拆去鐵軌,鋪上柏油,細輪摩滾生頓為絮絮人語所取代。走出隧道,麗雯撐傘了。我見著猶豫了一會,也撐了。我們在洞外拍照。
聽作家劉克襄說,火車站出口的街邊有兩家相鄰的小食店乃多年世仇,老死不相往來。告別猴硐前,我們在其中之一家用餐,於老闆熱情招呼下各點了碗麵和幾道小菜,絲毫不覺有何肅殺之氣。是為生活種種瑣事所沖淡了麼?如非深仇大恨,現實只憑一根手指頭一點鼻間,許多情感便都平息了,悲哀也好,無奈也好,算不算數也好。
吃飯當兒偵宇突地摔倒。我問說沒事吧?說著將一張鐵椅遞給他。啊,這也許是老天開的玩笑?這麼一來我們竟都地位平等,都同樣如此庸俗而平凡了。
前往平溪
平溪線小列車共有車廂六節,車頭額際亮著昏黃小圓燈,令人想起礦工鏽鋼帽。望出白霧濛濛的窗外,視線不由循粗黑的電線上下起伏,時而高出車廂之上,時而閃身即窗飛掠;時而掛於樹梢,時而伏地攀爬;時而隱於樹叢之中,又乍地穿出層層遮蔽。見此,能不興起兒時歸鄉情懷?斜飛細雨沒入林中,垂掛於枝枝葉葉之尖;有的降於河面,漣漪不及展開已沒於水流之中;有的輕臨沙渚之上,被吸進了砂石裡去;有的不意打上了電線,繞了小半圈子,並列著倒懸其下,一顆顆晶瑩剔透如玉。而列車駛過,可惜我來不及看她們拖長身軀,拉出小蠻腰,滴入河裡。
兩位素昧平生的成年人用閩南語閒聊。依我對福建話的些微造詣,大略可知兩人正談論著彼此腳上的鞋,說如今啊,三百塊和五百塊的鞋都一樣,穿沒幾下就壞啦!人語漸消,轟鳴復響於耳際。此時偵宇說讓我們來做個心理測驗如何?我和麗雯聞罷,興致大起。偵宇遂向我們提問。問題之一,想像自己走入一座森林,首先會遇見什麼樣的動物?並請描述。問題之二,你繼續前行,遇見一林中小屋,屋內住著什麼樣一位老人家?問題之三,小屋後有一瀑布,在你想像中是一副什麼態勢?問題之四,更往前行有一樵夫正砍伐,他如何砍伐?砍樹或柴?又如何處理地上柴木?問題之五,最後你發現了一座湖泊,是什麼模樣?水色何如?深淺何如?周遭景色何如?以下是我的回答。
甫進入林中,我遇見一隻老虎,條紋長而深刻,色彩鮮明;毛髮蓬鬆柔順,面貌嚴肅卻不兇惡,正略皺眉望向自己。繼續前進,遙見一小屋,我將們依呀推開,惟見一頭髮稀疏零亂、蓄山羊白鬍的老人家坐於破舊木桌前,燭火映照出他憔悴孤寂的臉(這也許是杜斯妥也夫斯基)。離開木屋,我循流水嘩然聲走去,躍入眼簾的是一座氣勢洶湧澎湃的大瀑布,正如太白詩言「飛流直下三千尺」耳。繞過瀑布,途中見一樵夫正用力砍樹,雙手緊握斧柄,高舉身後,手落斧下,樹屑四濺,周圍則躺著幾棵粗壯的樹幹。更往前挺進,赫然發現一山光明媚之地,湖泊蔚藍映天,淨瑩如鏡,為一片翠綠大草原和幾棵秋樹所環繞。湖泊看似淺薄,實則中央以致於邊際皆極深沉,望而不可知也。
偵宇含笑聽罷,遂做解答。第一道問題是你眼中的自己,第二道問題表示你的內心世界,第三道問題代表你愛情的型態,第四道問題乃你工作的方式,第五道問題則是你目前的心情。啊,我萬萬料不到我的內心世界竟如此堪憐。偵宇說系友小蓮亦曾做此測驗,並形容其遇見的瀑布乾涸無水,唯石壁蜿挺而下。獲得解答後,不由連聲疾呼:「啊,我的瀑布乾涸了!我的瀑布乾涸了!」數日後漸轉哀婉,又數日後不復再提矣!
平溪
此地最有奇趣處,莫不過「八仙洞」。洞口位於山上小廟旁,入口高約丈餘,寬可容納四人之數。入口左側木桌上置一塑料捐款箱,投幣時噹啷作響,迴盪穴內,久久不息;右壁有一凹洞,內置觀音娘娘像,像前有一許願池,淺淺池水中沉澱銅幣數枚。未知投者許下河等心願?大抵不脫合家安康、金榜題名、桃花運旺。藉自然採光,入口處尚可見物,然立於此往穴內窺探,則昏黯幽眛,帶一絲陰森可怖。正當尋思之際,偵宇行至神像一側壁面站立,按下一開關,霎時間白光拂照穴徑,頓如摩西之渡河前路盡通矣。在偵宇龐大身軀引領下,我和麗雯彎腰跟進,一行三人如採礦工人之探尋礦源,又似探險隊之尋幽訪古。步入穴內,岩洞高約五尺餘,寬可容納一人又半。微弱的寒風從洞口遠遠吹來,低吟著;穴外飄雨多時,雨勢雖不甚大,亦使穴內潮濕,水跡俯仰之間可見,或慢流於土地之上,或沿拱頂緩緩滑落,濡濕壁角。洞穴內部狀似蟻巢,前進途中,路徑往左右延伸,通向一座又一座方室,而室與室之間互通聲氣,四通八達,稍做溜躂,不意又返回了主道上。此外,每方室內各置石桌一張,石椅三張,壁上釘一鐵片,刻著捐獻者名字二三行。至於洞穴盡頭方室最大,照例於寬木桌上擺了幾尊神像,角落則堆積著零星雜物,像恆久以來便遭廢棄於此,未知以後又當何用?天生我材必有用,太白斯言,真可以信?又,無用之為大用也。
十分
十分小鎮。讀來尚無異處,但若是「十分大瀑布」,則頗堪玩味了。一解作「十分大的瀑布」,一解作「十分的大瀑布」,一語雙關。此說俗則俗矣,偶摘之以作文章亦無傷小雅。
行步至此,嫌麻煩的心態已去,雀躍的心也已收斂不少。我遵循平和的心跳踩步,行走在傍山的田舍小徑上,心裡不由興起一陣莫名的哀傷。麗雯和偵宇撐傘,我獨兩手插褲袋,感受著天所賜予的點點甘霖、絲絲涼意,和著山水美景,竟差些將自己誤認作孤舟簑笠翁了。一路上我靜默不語,觀田裡作物,觀涓涓流水,觀河對岸覆蓋遮掩著觀葉植物、羊齒植物和各種蕨類的山壁,觀吊橋上的行人們,彷彿看見了中國的淡影重疊在台灣的淡畫上。此時不由這般想,台灣文學確實是一場浩大的工程。然而和中國的文化連接卻又該如何處置?為何總有一堵高牆橫隔在芸芸眾生之中?政治、經濟、歷史、社會,甚至是文化本身也成了其中一塊磚。也許只有人心本身和藝術得以將高牆摧毀吧?歐,不,我們三人是因心靈和生命而靠近的,也許我們之間沒有高牆,只有一座矮木柵欄。
溫帶林和南島熱帶雨林是極不相同的。我們的林子不若斯之優雅,而更為原始,充斥著不經文飾雕琢的野蠻力量,在人們甫踏入林子之初便排山倒海而來,如人般粗厚的榕樹根鬚、大肆鋪張的芭蕉葉,各種喚不出名堂的莽草巨葉胡生亂長,或突兀地伸出山面如妖魔鬼怪之屬吐舌張爪,或生長於行人身側悄悄使喚各種蟲子發出奇襲。舉例而言,以吸血為生的水蛭便是其中之一種,躲在千萬片高低參差的樹葉背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掉落人身上吸起血來。血吸得愈多,身軀隨而愈見腫大,至如巴掌一般大小,形狀可佈。此蟲子於溫帶林中概無有也。
行走當兒,麗雯從肩袋內掏出白色毛編帽戴上,更添幾分時尚風華。前往十分大瀑布途中,我們除了走過好幾座吊橋、沿著河岸登上走下駐足拍照,另外又經過了一座廢棄的煤礦,和猴硐所看見的相差無幾。我的哀傷有一部分亦由此而來,為殖民時代所留下的傷痕所勾起。這也許是馬來西亞和台灣遙遙相連接的一點吧?盡管同是華夏子民,卻從來不曾彼此瞭解,一如台灣之於中國,一如此二者之於我們,之於緬甸,之於印尼,之於越南。僅能以殖民的哀傷,作為彼此溝通的連繫,和橋梁。在此,我們豈不都是遭流放的旅人?
由於土地公有化的問題,沿途坡面掛滿了抗議的白布條,以墨水寫上歪七扭八的俚語。然而風兀自徐徐地吹,而靜謐的河水不停地流,悄悄把我們送到了十分瀑布的觀光入口前。我們各自付了七十塊買票後,越過旋轉門進入觀光區內,踩下濕滑的石階梯,瀑布赫然入眼。我倚欄靜觀,仔細傾聽徐緩的河流如何墜落、奔騰、飛瀉、撞擊、濺射、飄飛,數不盡的粉末如點點楊花往數十尺的高空一團團灑去,皆如夢般消散。然而那一些沒被岩石猛力撞開的絲絲水流,仍繼續往下流去,如小舟悠緩划開,注入下一段平靜的水面。隨著距離漸遠,身後的喧嘩亦稀薄零落。
觀瀑圍欄旁有一兒童樂園,我們向那走去。麗雯說我們來照個相吧!我首先持傘踩上三級踏階,模仿卓別林的姿勢在連接著矮滑梯的亭子裡照了張像,接著換偵宇、麗雯輪番相照。就在他們調整鏡頭、綻放笑容的當兒,我張開雙臂平衡著身子在滑梯旁的小木樁上繞了半圈。待兩人拍好了,我輕輕躍下,跳離那一段再也回不去的童年。是時候回火車站了,偵宇看了看錶說。夜已深,天也黑了。是否歸途中能於夜空中看見幾盞天燈?
歸途
回家,但鄉關何處?十七歲那一年離家升學,母親頓時患了憂鬱症。這麼一來反而使得當時的我更不想回家了。事隔四年接獲母親來電,她說去吧,男兒志在四方。父親在中國,我在台灣,姊姊即將赴美,唯母親不離故土。她說她搞的是教育,對國家有責任,怎麼能說走就走呢?新年到了,我想回家了。偶而懷念我的舊友、故土、美食,家人。父親說畢業後跟隨姊姊去美國吧!趕緊離開那一片充斥著種族主義的土地,數十年來毫無改進。母親說畢業後到中國幫幫父親也不錯,他在那兒很辛苦。我一方面還坐著四處旅行的夢,懷著滿滿的慾望。回家,但鄉關何處?列車上我尋思著,鄉關何處,有些疲憊。
麗雯從肩袋內掏出金甘球,還剩兩顆。這是我們在猴硐買的。我有些詫異她竟還留著兩顆未吃。此時偵宇往外套口袋內摸了摸,竟也摸出了最後的一顆,而我的早已在由猴硐前往平溪途中吃完了。他們分別含下甜滋滋的糖。你要不要?麗雯問我。我說不用了。啊,這令我想起樵夫用力揮斧的畫面,想到自己怎麼可以如此用力地吃糖呢?
刊於<記號>。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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