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對於一位十三歲的小孩而言,變化永遠是潛隱晦澀的。既不知曉變化的生發,其速度和力量及結果,也不知其原由,將把自己帶往什麼地方。從幼稚園到小學,再升上中學,小時候的我們戰戰兢兢,陌生害怕,也許帶有點興奮或期待,因為我們不瞭解這是一個社會化的過程,教導你融入新的環境、接觸不同的人羣、學習嶄新的知識、適應語言和社交。我們通常視之為一場冒險,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一場始料不及的變化,因為我們不瞭解變化。在小學的畢業典禮上,我們絲毫不知其意義,只是感到難過,僅知道我們即將離開,尋找不到適切撫慰自己的藉口。晚一些,我們知道中學結束,大學隨之展開,又結束,我們踏入社會。也許再度發現,小學那朦朧不明的思緒一直還在,問題始終沒有答案。到底變化是否存在?而哪一種理解才是正確的呢?
在此,我們的小志偉有一連串的變化忙著適應。在什麼都不瞭解的心態下,一如上述所言,他的心情是害怕而又有些興奮的。即是升中學這一碼事。新生迎新日當天,他站在廣大喧鬧的禮堂中左顧右盼,希望找到一兩位小學舊友,好結伴同行,壯大勢力與勇氣。天知道馬來西亞的父母是不怎麼在這樣的時刻裡陪伴孩子的。所幸不久後他便找著了幾位,和他們一同坐下,結識了鄰近一些它校同學,在校長的致辭中紛紛討論起各自將分發往哪一班?致辭好不容易結束後,三兩好友一同在校園內閒晃,進行偵測兵的勘察工作,邊漫不經心地嘩啦啦聊假日都做了什麼啊,去哪玩了啦,找了個山坡地旁的樹陰地坐下,又想起一些朋友去了別校,不知過得好不?直說到指定時間,故意在大家面前看了看新買的BABY-G手錶(如果不是夜晚就無法炫耀燈光),一同走向大門等待家長。也許已經再將車子停在校門邊,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在中學的日子裡,許多東西滋長蔓生,許多東西像變魔術般憑空消失。沒人再一整盒一整盒地買各國橡皮擦玩壓倒者勝的遊戲,再沒人收集閃亮亮的七龍珠卡,或炫耀自己自己喝了罐FIZZY COLA汽水。課程插入許多新鮮又陌生的科目,除了三語及數、科學外,多了歷史、地理、生活技能、道德教育。國語多了文學的部分,華語多了名句精華,英文考試寫兩篇作文,各語言科的寫作格式像繁茂的樹葉生長。校園地的擴增讓初來乍到的學生們更覺自由,起伏的坡地和更多的建築賦予了更多想像,宛如身處異國,恍惚中有股遠遊的錯覺。並且是和朋友們,而非拘謹的父母。
在老師同學的陪同下,小志偉很快便在埋怨值日生和佈告欄的情形下適應了學校生活。在這裡他覺得世界變大了,生活更自由了,雖然對自由尚無充分概念。班上多出了許多漂亮的女生,而更早之前男同學們已議論紛紛,甚至打算不久後要表白。偉國說長髮的是他的,偉勝說他要短髮可愛的,國強說他要削瘦清新的,志銘說他要運動活潑型。最後小志偉本人什麼也沒被分到。也許太過於沉默,不擅言詞,也許道德感強烈,覺得真像強盜分贓啊!也許他根本不在意這一些。很快的,在偉、國、淑、鳳們還未充分掌握自己名字的由來,和所有強加自己身上的科目意義時,他們已率先適應了閱讀、答題和寫作的方式,只要遵循老師的指導,努力背誦,大多數科目都可以考得不錯的分數。尤其是地理、歷史,和道德教育。
2
常常馬咪不在家,我就感到寂寞,額外、額外、額外的那種,寂寞。都沒有人跟我講話,家裡很靜。會說話的只有玩具、電視機,還有RADIO囉。風扇會有一點聲音囉,颼颼颼的囉。冰廚轟隆隆有點可怕,不過至少也是聲音。家裡太ANJING,我會覺得很可怕咧,雖然我沒有跟人家說過啦!把拔死掉過後,馬咪就常常不在家囉。下午賣一個叫LASY的東西,很像LEGO的那種,給我們玩的。不過比較大塊,也可以做出很多東西啦!馬咪還叫我參加比賽,拿過獎!第一次做烏龜,第二次做燈籠!第一次拿安慰獎,第二次拿優秀獎!哈哈!笑咩,不是開玩笑的咧!SORRY囉,我很喜歡號練,唉呀,反正都只是自己講給自己聽罷了。
馬咪到底要幾點回來喔?唉,以前把拔在的時候,馬咪都很少出門的!每天在家罷了,煮飯囉,洗衣囉,掃地抹地囉,洗衣曬衣晾衣折衣囉,還會什麼?有!看電視機囉,看肥貓,聽RADIO囉,拼命打電話,每次都嘟嘟嘟打不通。還有咧?找鄰居AUNTIE囉,講魚多少錢啊,蝦多少錢啊,菜多少錢啊,講誰誰誰的老公怎樣怎樣啊,挖勞A,搞女人,笑沒有?每次都很嚇到醬。險囉,我越聽越險,她們都講不停的。每次停電就點蠟燭在外面一直直直講,一直直直直講,真的是不能達喊啊!如果現在停電,靠北,我就死囉!不要跟我停電咧拜託!黑黑醬,我就甲賽囉。唉,一個人還能怎樣喔,自己跟自己講話囉,電視機開洗北大聲囉!燈全部打開!開亮亮!媽的,壁虎蒼蠅就算了,不要給我看到蟑螂老鼠!
險囉,還能做什麼喔!等下去房間演戲啦!這次演楊過咧?還是西門吹雪?好像楚留香跟陸小鳳比較爽,那麼多女朋友,媽的!操你奶奶的熊,最好是可能囉,鬼才相信咧!唉唷,做麼我沒有小叮噹做朋友,要什麼就有什麼,有任意門就,哇勞A,爽啦!去美國去印度去非洲去找朋友,找老師!嘻嘻,這是秘密咧,不能跟你講!險囉,跟誰講喔,還不是自言自語。古龍寫得很有道理囉,像我這種寂寞的人,就有碎碎念的習慣,一直自己跟自己講話。唉,老師在就好囉。咦?有聲音咧,誰來了誰來了?不會是小偷瓜?RADIO電視機都開醬大聲了,燈也全部開光光了!小偷不要來咧!險!要不要打給鄰居AUNTIE?等下她又跟我講英文怎樣?媽的我又不是很會講!講廣東話也沒有很會,死囉死囉,這次死定了囉!快點打給馬咪啦!等菜咩!等一下…切,鄰居UNCLE啦,什麼小偷。險囉UNCLE,不要突然間嚇我咧,雖然我不會講英文,也不會講廣東話,也不用醬嚇我的嗎。你老婆每天講你肥你都不懂,還不要快點去減肥,小心有一天她飛掉你囉!
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唉,老師在就好囉。
不知道老師發燒好一點了沒有?
3
近來,志偉總是做著同一個夢。夢像一頭等待被宰殺的牛,看見眼前唯一的出口,拼命往那一道門用力撞,哞哞叫,不斷地撞,哞哞叫。
從霧濛濛的遠方走出來的,卻不是一頭牛,其實也說不清是什麼。他知道它的形狀模樣,已不是第一次夢見了。然而每一次夢的開端,總依循固定的程序進行,像一場遠古前拍好的影片,不受制地反覆播放。霧會呼吸,在黑暗中蟲子般蠕動,脈搏般跳動,幽靈似的漂浮,而又混濁凝重。它在遠方用無形的手替自己周邊劃出輪廓的線條,東一彎,西一拐,一直線一斜線,零零碎碎漂浮的線條在月光照射下串連起來,模糊的身影高出最遠的街燈,一步一步,轟隆隆穿過一盞盞的街燈,像一座巨大的山走到面前的街燈底,幾乎同高。自己呢?是否就站在街道另一端?似乎是,又彷彿不是。自己既能直視,也得以俯瞰,看清整條死寂的街,接著發現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其中一間家門外有個鐵籠子,自己是知道的,可雞都不見了。人不見了,車子消失,街燈暗著,像沉默的畸人。聲音都因害怕而躲了起來,只剩下步伐,枯燥而熱烈地響,回響。
終於它走近。脖子被用力往上拉拔,極長極高,體型似馬,卻更像隻長頸鹿。他當然知道,但在反覆的夢中,又好似需要重新認識一切,介於一種知與不知之間的模糊地帶。然而無法確切地說是隻長頸鹿,身上黑白相間的線條,是隻斑馬。白色滲了黑色,變得有點灰,又紫得詭異。黑色在暗中隱身。時而像逃犯,有時像怪獸,時而剩下漂浮的線條。從哪一座遙遠的監獄裡逃出來呢?怎麼逃的?狹長的臉沒有五官,只有一對深深凹陷的洞,彷彿看不見,卻不斷將極長的脖子橫伸直探,左右緩緩甩動,窺視二樓的窗戶,逐間看。彷彿在尋找,某個人。會是誰呢?找誰?
志偉抽動鼻翼,聞見了什麼似的停下腳步,吊車鋼頸般巨大的脖子猛然撞上二樓的窗戶,用堅硬的額頭撞破玻璃,深喉音著急而發出低沉的呻吟,利齒一把咬住淺綠色的窗簾,頭一甩,布塊被攔腰扯斷。他兇暴地咬住剩下的一半,這一次緩緩用力向外拖拉一段距離,又一甩,鐵框、碎布和玻璃碎片一齊往對面的屋頂上拋飛,匡啷落地。
房內的女人沒有醒來,依舊躺在床上,睡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夜晚的她將頭巾摘下,退下寬鬆的外衣,長髮披肩,幽黑的皮膚被窗子射入的月光催眠了,深邃的雙眼闔上,淺了些,小鼻尖挺,櫻桃小嘴。志偉將龐大的頭顱伸進洞口,撞出更大的洞口,將些微滲血地額頭輕輕抵上老師酣睡的額頭。
4
記得李敖曾說過,台灣的歷史就像妓女,被輪姦強暴。雖說我對整篇論述不清楚,卻覺得單是此句的話,未免言重了。照這般說來,許多第三世界國家的歷史都水性楊花得不得了了,包括馬來半島。除了間中出現過短暫的輝煌時期,也就是馬六甲王朝外,資本主義的序幕一揭開,便也憑空多出了幾位大雇主。西班牙、荷蘭、葡萄牙、英國、日本,啊,還有小客人共產黨,前後統治兩個禮拜,草草結束。中學的馬來文學讀本中,還以英雄主義的方式使我們緬懷那一段過往呢。
啊,為什麼扯到這裡來呃?因為小志偉的母親,和上百年的大雇主總得扯上一丁點關係。當她青春正茂,所就讀的學校稱為聖…什麼什麼的,保羅或者馬格麗特,也許都不是,我不太記得了,大抵是耶穌會士來此創辦的其中一間學校吧!不斷擴展到今天,擁有悠久的歷史和傳統。十八、十九世紀的歐洲中心,理性啟蒙抬頭,天主教教士們無以為對,只好憑總主教一只文書為最高指標,飄洋過海宣傳舊日教義,在一地蠻荒中開闢出專屬他們的中古。如今在馬來西亞,聖什麼什麼,和聖什麼什麼什麼的學校隨處可見,總不禁勾起我無謂的浪漫情懷和想像。至少馬六甲古城的聖.法蘭西斯,我是知道的,他見過康熙,到過日本,最後客死異鄉。歐,羅耀拉親愛的好友,他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死去的呢?
因此,中國文化的傳統和西洋教育在此地造就了東西混合體似的人民。宗教的舊教義和傳統儒家有相通處,而二十世紀的現代教育,在某段時日裡則和舊世界的觀念以奇妙的方式共生共存。身為家裡的大女兒,她幫忙媽媽料理家務,學習待在廚房、曬衣場、養雞場、勤奮地打掃家裡地板、清洗窗臺、掃地抹地、侍候父親和照顧弟弟。另一方面,身為新式的現代學生,她在校園內口操流利的英文和師長朋友交談,偶爾插上幾句馬來文,交相運用。歐,還得算進家鄉方言,共三、四種語言之多,在外人耳中聽來,龍蛇混雜幾乎無法辨認。
校園內倡導自由戀愛,注重現代知識,對異性間的接觸算是寬鬆的了。為此,她很快有了傾慕對象。兩人在課堂上有意無意的對望,和平日的言談甚歡中磁石般互相吸引,迅速發展出另一段嶄新的關係,並開始交往。只要一擺脫家庭的束縛,或夜闌人靜時躺在家裡的木床上,各種浪漫的憧憬和情懷便蜂湧而入,又如脫韁野馬,散蹄四奔。她想念對方的手帕,代表紳士風度;想念他一頭烏黑油亮往後腦齊整梳去的髮,代表知識;想念鏡片和鏡片後的雙目,溫柔多禮,有點羞澀。然而她們始終沒有太多相處的時間,日復一日,家中無時無刻不對她嚴加管教,不但時常需要她幫忙料理家務,同時千叮萬囑,要她守身如玉。
往後的日子,兩人始終秉持著校風古老的遺留和傳統的教導,維持更傾向於心靈上的交往。鮮少有肢體接觸,偶爾牽手,甚至不曾擁抱。艷陽下,兩人相視而笑,擦走彼此額上的汗涔涔,相敬如賓。至於分手的原因,兩人大約都說不準吧!甚至仔細回想,那真的算是交往嗎?反而曖昧更多於承諾。從未公開表示彼此間的關係,不曾相吻,不曾有任何口頭上的承諾。當她們一塊坐在校園內的樹陰下,一方面覺得害怕,懷疑自己是否犯了禁忌?一方面又視之為正常不過的事了,暗自渴望向對方傾吐表白,投懷送抱。兩人都甚少談及家裡的事,基於一股共同的默契,或普遍的認識?彷彿只要一提起,眼前的艷陽、樹陰、微風、青草搖曳便將瞬間泛黃退色,變成一頁老稿,或躺了數十年的沙發。時光流逝。在欲說還休中,強烈的情感重於也冷了,蠢蠢欲動的,也都累了。既然沒有承諾,也就沒有開始,沒有結束。樹底的青草依舊,人換了一對。如今回想,彷彿是個矛盾、模糊,什麼都沒辦法充分掌握的時代。
畢業後那一年,小志偉的母親十八歲。由於人造塑膠被發明了,以橡膠業起家的她們頓時家道中落。真正的塑膠賣不出去,當時保險套和輪台的需求量也遠不如今,母親只好承擔起家計,到外謀職。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的那一天,一回到家,父母說,妳也該是時候結婚啦,我的好女兒。恩,她想說父母之命不可違,如意郎君又已在天一涯,那就這樣吧!接著她相親,結婚,生下小志偉。
5
妳嘗試靜下心來,放緩腳步。事情似乎沒有想像中那麼嚴重。真的嗎?又彷彿很嚴重。不嚴重的話,校方又何必親自致電告知?兒子的老師,據那一把蒼老的聲音說,是初執教的老師,沒什麼經驗,孤身被委派到外地,獨自生活,是個好女孩人家。若果真是個有良知的年輕人,又為何打算對兒子採取這般行動呢?天,他什麼都不知道啊!一個小孩又怎麼會知道這許多呢?連身為大人的妳都不知道了,更何況一個毛頭小孩?絕對不行啊,前陣子去了丈夫,妳怎麼可以忍受又毀了小孩?不,不,也許事情並不這麼嚴重。甚至她那一番話也許不過是編派出來的,一時氣在頭上或嚇壞了。不,不,至少自己沒聽過這一碼事。待會進到家裡該注意的事有哪些?從前妳也是拜訪過馬來同胞的。進門前把鞋齊整地擺在門檻邊。盡量不穿顏色鮮豔的衣服,她們喜歡淺綠色,班丹葉的顏色。目光盡量放低,以表現恬靜謙虛。還有呢?進食前需把手洗乾淨。難道我們可以體諒她們,她們卻不能體諒我們嗎?更何況妳的小志偉不過是個孩子啊!天,突然之間妳又焦慮起來。待會該怎麼和她交談?妳的馬來文鈍了,好長一段時間不曾好好使用操練。她的英文應該不錯吧?可以用英文作為溝通的媒介?妳拼命四處打聽,是否真有這麼一回事?左鄰右舍都搖頭說不知,用英文,用廣東話、福建話、國語,為什麼自己從來沒有認識馬來鄰居?不,不,這一帶根本沒有馬來住戶。歐,倒有幾家印度人家,妳猜他們大概會以微妙的姿勢搖頭表示善意吧!哈哈!妳感到恐慌。妳想起學生的課業還沒改好、周末的推銷路線和開會事宜,英俊的同事。一切都不合時宜地浮上腦海。
紙呢?紙呢?妳猛然醒悟自己忘了看地址,正茫茫前行。夜間刺眼的車子照明燈從背後一片片超越,偶爾響起一聲笛鳴,滾輪吹起柏油路邊的砂,些為迷濛了前方的路。巨大生鏽的電信塔矗立不遠處的野草地上,粗黑的電纜一根根往另一座巨塔延伸而去,被川流不息的車燈給照出表層的醜陋。妳不經意瞥上一眼,沸水般的焦慮被粗暴地打翻,一股莫名的恐懼襲捲而來。妳感到莫名的絕望。你用顫抖的手悉索打開緊緊揉成一團的小紙條,回頭走。這一次車燈直刺雙目,威嚇妳,使妳哆嗦發抖。每一道閃光都像父親嚴厲的雙目,像丈夫木訥的眼神。妳繼續往前走了一段,在一條種植芭蕉葉的巷前停佇足,轉入,瞬間進入了另一個陌生的世界。車子都是綠的,熱帶植物滿佈單層排屋的前後院。木柵門前放置一座鞦韆,姐弟在黑夜中盪漾,用陌生的語言交談。地上的鐵籠子裡關著雞,正酣眠,不叫,須等到清晨五點或稍晚些。就快到了。妳抬頭看月,簡直無法想像兒子只是輕輕碰一下額頭,就被輕輕推到宗教大法官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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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禁聲。讓我們靜悄悄觀察事態的發展,聆聽她們說些什麼。
在對話展開以前,年約二十上下的馬來少女坐在綠色沙發上,一動不動地面對電視螢幕。八點前播的是鄉土連續劇,結束後插播十分鐘的新聞。從背面看來,她正看得專注。直繞到正面,才發現她直勾勾盯著隱形的我們瞧,空茫的雙眼偶爾閃過一絲混亂和困惑,旋即沉入深邃的瞳孔裡。好一陣後,她不安地挪動兩腳,毫無意義地稍微分開又併攏,接著一腳斜依另一腳,下半身和上半身微微錯開,形成一溫柔矜持的坐姿。她抬起右手,整理頭巾,略做調整。
當然我們無論如何不該看見她露出即便是一根青絲,那會使她墜入地獄,承受獄火焚燒。我們也不該無禮趨前,做情色的觀察,和即便是稍微的碰觸。為了小說敘事,我們已被大大寬待,置身於此。此時正值會客前的片刻,一切似乎已準備妥當。
玄關響起開門聲時,馬來少女站起身子,走到門前打開鋼門。母親小心翼翼把鞋脫了,輕放在門檻邊,彎腰向主人施以握手禮,在主人的歡迎下輕輕踩入屋內。母親面帶笑容,低垂雙目。馬來少女神情似乎有些緊繃,然同樣保持著應有的微笑。母親跪坐溫暖舒適的餐毯上,趁這當兒,馬來少女端來了糕點和茶,以及一盛清水的小盆。母親把手伸進碗中清洗,擦乾,伸手拾起一塊甜糕。母親啟唇,卻原來是想吃糕點。她將軟糕送入口中,低頭。馬來少女低頭,捧杯,啜茶。母親說:「ANAK SAYA SANGAT…」,突然中斷了,咬了兩口說:「ANAK SAYA BUDAK…」「BAIK,DIA BUDAKBAIK…SANGAT BAIK……」聲量由大而小,唸到最後一個字時幾不可聞。嚼咬的動作停了兩秒,繼續咬,似乎用力地吞下,咽喉稍微鼓脹復平坦。馬來少女輕輕應了聲,母親的身體凝固了二至三秒,把手伸進碗中清了清,斷斷續續地說:「HE IS A GOOD BOY。」說了兩次。又兩次。馬來少女允諾,兩手捧杯,身體略往前傾,隨即端正。「ANAK SAYA…」母親深呼吸了一口氣,「APA…」話沒說完,似乎是被茶水噎到了,差些將嘴裡的東西一古腦兒全噴了出來。「PUN TAK TAU…」話一說完,母親就哭了。
淚像一雙靈巧的童鞋,跨過雙眼低矮的門檻,迎向另一個更美好的早晨。門外有椰子樹,有芭蕉葉,有小溪,有蟬鳴和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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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咪,妳要回來了沒有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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