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到底能引領人類到什麼地方去呢?秋樺像瀏覽畫冊一樣看周圍的人們,有在暢銷書前徘徊不去的中年上班族,揀選關於愛與心靈的勵志書;穿黑靴子的少女翻閱日本時裝雜誌,褐色靴子的則是室內設計;戴黑粗框眼鏡,圍紅綠色格子圍巾的少年從音樂走到文學,腋下夾兩片專輯,最後買了本村上;穿著雍容華貴的中年婦女坐在軟木椅上用緩慢的方式閱讀,一本日記,或旅遊筆記。她們真的就這麼閒嗎?完全無須為生計而擔憂?到底她們的丈夫是什麼樣的人物?醫生,企業家,建築設計師?反正不會是那一些賴在一角不走的流浪漢,打開書就為了找得一個休息睡覺的藉口,疲憊得已毫不在意周遭異樣的眼光了。她禁不住這般想,品味是需要以金錢換取時間的,而金錢卻不一定非要知識不可。知識最終所達致的,只是讓一群人在書店內無所事事,毫無意義地徘徊來去罷了。
她隱沒在人群中閒晃,或低垂雙目,或略抬起下巴,雙眼徐徐福過一本本精裝書,毫不在意自己到此是否會有所斬獲,或說自己打從一開始便不做如此想,只像個穿越田野的腳踏車,琳瑯滿目色彩繽紛的書是蜿蜓的山川小徑,是林中溪水,像一座又一座合緩的山坡和廣矛的田野,而她在艷陽下頂著竹編大圓帽,一路歡笑而過。或說自己像電影裡無憂的都市少女,一身粉紅穿過一片片櫥窗鏡片,手上的重量卻始終不增分毫。有什麼真正能夠吸引我的書呢?健康飲食、疾病預防到還比勵志書和大眾小說來得實在些。文學電影和音樂像小時後吹的無數氣泡,科技財經政治像將落未下的雨。然而就在此時,她卻不可思議地在二手書區止步。
說巧不巧,她的目光恰好停留在凌亂書堆裡一本被同儕擠壓得快消失了的書脊上,像個行將溺斃卻仍舊面無表情的中年男人。書套是樸素的亮橘色,作者名字突然照亮了她腦子裡的什麼,像電光一閃又迅速消隱的城堡,或書房一角。她又仔細看作者的名字,先淺嘗一口,用鉛筆在腦中寫下,然後換籃筆,接著用墨汁水彩涂描。名字從扁平到具體成形後,她才得以反覆撫摸碰觸,憑幾乎快從生命裡被丟失了的感觸去感覺、塑造,壓下菱角、搓揉,推磨成原本的形狀。霎那間過往的回憶被呼喚而出,她成功從記憶的井裡打出滿滿一桶清澈透明的水,在黑夜中遲遲不敢掬一口品嘗,复向書本靠近,用力撥開四面八方的硬皮書,抽出亮橘色的那本,宛如艱辛的曠工。
書名叫做《唱一首歌給妳聽》。她覺得這名字倒取得稀鬆平常,但又同時相當吸引人。雖然這麼說有些兒矛盾,但確實如此。她滿懷好奇地打開書本,先看了簡短的序文,順著一頁頁往下翻,眼珠子隨句形而上下顫抖,然後越翻越快,某些頁數還未隨意瞥上一眼已翩然翻飛,一頁頁輕輕掩蓋過一頁頁,第二頁撲向第一頁,第三頁推倒第二頁,第四頁往第三頁的肚皮躺下,第五頁緊隨第四頁匆忙的步伐,第六頁伸手想抓住第五頁而第七頁已天翻地覆壓了上來,第八九十頁以為這是個急駛的列車有條不紊地跟上,第十一頁在黑夜中亮起混黃的列車燈火,第十二頁在穿越隧道前拉響氣笛。最後第一頁成了最後一頁,而最後一頁成了第一頁。
照這行文看來,似乎還真是他,雖然書裡完全沒有提到任何大學時候的事,書中愛得欲生欲死的對象看來是工作同事,然而他強烈的情感和遣詞用句卻是顯而易見的,總時不時發出一聲強烈而情感豐沛的感慨和驚嘆號,寫到情緒激昂處簡直不忍卒讀。
啊,怎麼此刻的他在自己看來,竟如此平凡,甚至是庸俗呢?當年他在自己心目中,可是天才一流人物呢!排球打得好,書法寫得妙,文章更是倍受老師和學長姊所稱道。說背負眾望,可一點也不為過。學長常常一個人在校園內漫步,有的時候戴上白色耳機,東看看,西看看,伸指沾一沾葉尖露珠,看塘上寒鴨渡鶴,快步趕上眼前的鴿子麻雀將它們通通趕跑。他總是一個人,不曾聽說和哪個女生有任何過往,卻因此更顯神秘,讓當時的自己充滿了遐想,甚至是肉欲上的性幻想。想著是否要主動追求他呢?或勾引他?後者自己無論如何是做不到的。不僅僅是道德上的禁止和對於情感純度的要求,並且自己如此平凡,如此庸庸碌碌。雖然如此,自己為了學長也還是加入了系隊,一起出遊時曾坐在他的機車後座上,畢業時候送一朵玫瑰,暗自為他躺幾滴淚。啊,是她,我該回去了。秋樺看見鄰居打眼前白晃晃的鏡片前經過時這般想。
然而無論怎麼說,書店內的氛圍始終比外頭來得好。呼嘯的機車,還有以荒謬的方式反射日光的車子,突兀地大力鳴笛,除卻自己之外誰也沒有嚇著。烈日下交通島週邊各種交通工具流動成喧囂的漩渦,時疾時徐順時鐘一圈圈繞,在不同的時候間點上一線線滑開。行人三三兩兩擦過自己身旁,有身穿白色花領工作服和裙子的女人,年約三十上下。有在魁梧的身軀上罩一件皮夾克的男人,皮膚所以如此黝黑?畢竟此刻的天氣可真熱!中年婦女皮膚乾燥起皺,像浸過水的紙皮箱,深棕底色的衣裳倒是輕薄通風,印著花花綠綠的圖案。前者是西部牛仔風,後者是辛勤的南洋。寥寥幾人一同走在繁忙的行人道上,頭頂炎炎烈日,有些暈眩地行經一旁的店舖、公車站、洋式商店、騎樓、高樓大廈和鐵軌,覺得這兒的生活竟如此燠熱枯燥,像梵谷的油畫抽去所有鮮豔的色彩,屬於沙漠和非洲的中間地帶。一切都無止盡而無可藥救的重複著。真要命,她想。到了這樣的年紀,這世界又向自己揭示了什麼?當日复一日戰勝生活,當氣候壓垮心靈,她每每覺得人生實在怎樣都無所謂了。簡直連跳樓的力氣都沒有。眼前的景物被熱氣蒸得歪七扭八,不如再翻一翻書,看裡邊有沒有提到自己?
怎麼可以這麼無聊呢?車輪刮起風塵。她邊走邊又看了幾頁。書中盡是情緒性的描寫,比如說,以二十幾種方式譬喻愛情,而沒有絲毫具體的人物描摹和事件情節。?啊,我的愛像雨天的溝渠,妳是污穢急流上小孩放的紙船。」、?啊,我的愛像海邊的椰樹,妳是咸咸的海風。」、?啊,我的愛是高空中的飛機妳是莽撞的鳥。」、?啊我的愛是笨豬跳妳是割斷繩索的刀。」越來越糟糕,看到笨豬跳她笑出聲來。從前的他怎麼會寫出這樣的句子來呢?畢業後的他到底改變了多少?變成什麼樣一個人呢?歲月的流逝如此殘酷,而世界使人變得平庸。她不禁覺得哀傷。也許是酷熱的天氣所致?至少這裡還有雨季吧?至少雨季讓他寫出了比笨豬跳好得多的溝渠和紙船。她又一頁頁往下翻,邊抬頭想越過馬路,最後選擇走天橋,邊走邊看,邊走邊看,邊走邊看,一直到她拐進了小巷子裡,自己的名字始終沒有出現。大概不會出現了吧?永遠也不會了。他完全把我忘了。
眼前是一排平凡樸素的單層排屋,一律漆成白色。五十四號院內停靠一輛破舊的國產車,黯淡的黃,和斑駁的璧面一樣老舊。住在裡頭的主人很忙碌,不過越來越懶了,因為老了也很容易疲倦,也因為覺得沒有必要了。她鏗鏘打開矮木柵門,沿車邊所剩不多的空間縫隙,身子擦著兩屋間的圍欄蟹行至穿孔鋼門前,喊了聲。不想敲鎖頭,鋼條上積滿了風乾的白綠色鴿子糞。主人遙遙應了聲,和天氣一樣乾燥,甚至聽不見回響。好一會兒他才出來開門。
?又停電瞭?」?恩。」?是自己家里跳電嗎?」?好像不是咧,妳家好像也停瞭。」?都不知道第幾次了囉。」?對囉。」?做莫不去跟政府投訴?」?哎呀,是醬的啦,投訴有鳥用咩,雞掰政府不會理的啦!」他說?雞掰」說得一點都不憤慨,與其說憤怒,不如說習慣。憤怒早已經在某個時間點上被磨損殆盡,而習慣卻不由自己。?難道又要我去投訴咩,話不是醬講的,醬的話...」可當她看見對方嘩拉拉打開報紙,藉門外射入的餘光翹腳並漫不經心地閱讀起來的當兒,突然看見了一幅衰老的畫面,像年邁失修的車子。時間就這麼流失了,這讓她想起老家的水喉頭,像被割了一半的雞脖子在那裡滴水。?唉,之前都很想叫你不要這樣下去瞭,不要駕車去做別的事,都忘記你都幾歲人囉。」穆西勒花了十七年的時間寫《無用的人》,而他花了十七年的時間做個無用的人。?欸,你以後會為我寫一本書嗎?」她沉默了半晌問。?妳說咧?」他抖腳,熟練地翻開下一頁。?妳又忘記我幾歲人囉?才五秒而已咧。」?對囉喔。」唉,她嘆了口氣。?做莫兔然醬問?」?沒有啦,今天在書店看到一本書,仔細看才發現是我以前大學的學長寫的。」?寫妳?哈哈!」?笑什麼喔你。當然不是寫我。」?不寫妳寫誰?」她默默攤開書本,被對方從紙後投以嘲諷的眼神。
她原本期待對方會繼續以言語調戲,可這一次他只是不停抖腳,手指尖沾沾舌尖,搓開黏膩一塊的報頁不斷往下翻。體育換娛樂,娛樂換副刊,最後才到大報,財經擱一旁。?欸,還是去投訴一下比較好啦,難道又要我去做咩。」?哎呀,都說瞭,雞掰政府不會鳥妳的啦。」其實純粹是自己找不到話題,只好把之前的話重複一遍,而回答同樣是預料中的千遍一律,到了後來誰都不會行動。習慣成自然。這到底是個怎樣的城市呢?而這個城市坐落在怎麼樣的世界裡?房內設置非常簡陋,白綠色的地板,轉起來卡答卡答響的風扇,發黃且散發出腐朽味的沙發,狹小的客廳擺放一副神?,供奉觀世音菩薩和關公、土地公,早上點燃的香燒到了底,沉寂不語,裊裊餘煙香不知已飄到了什麼地方?神明低垂雙目,以慈祥的眼神凝視客廳兩位罪人。是佛教文化也罷,道教文化也罷,始終脫離不了中國文化儒家正典的傳承。中國人是重?禮」的,而我們卻學著現代洋人偷情,視之為生活的調劑,和情感最無可奈何的最終依歸。我們之間總算還有點浪漫的事值得提起的,驅車上雲頂做愛,卻也同時和魂喪山腰的鬼魂一樣黑暗。精神分析告訴我們這是潛意識作祟,科學家說是身體的需求,為何無法擺脫罪惡感?罪惡又浪漫的罪惡感。
?妳的學長現在是作家喔?」?沒有啦,都不知道他怎樣了囉,幾十年沒有見面瞭,書是很久以前觸的。」?有寫到你喔?」?沒有。」?妳喜歡過他?」?恩。」?有做過什麼事嗎你們?」?沒有什麼啦。有一次我生日他請我喝酒囉。」?然後?」?我喝醉瞭,他載我回家。」?然後咧?」?做愛囉。」?妳不是醉了咩?」?假的。」?怎樣做?」此時對方放下手中的報紙,緊盯著她瞧。?你老婆不是要回來了咩?」?沒有將快啦。」?你不是說看我拓光光看到麻木瞭咩?」?哈哈!我講講罷瞭馬,醬認真咩妳。」秋樺腦海裡浮現從前兩人剛認識時的畫面,常常自己來不及上班時便乘坐他的車子趕到公司,他們在車上閒扯談笑,而早晨的日光淡淡地照出空中漂浮的塵埃、沙發上的細髮、車前鏡上他淡而清晰的臉,抽煙,張口吐,日光在朦朧中仍舊如刀片般乾淨銳利。收音機播放鄧麗君、葉倩文,或優客李林,冷氣機轟轟做響,車內的冷氣比車外來得濃稠黏密。而每逢傍晚,自己在步行回家的途中,會偶爾看見他在公園裡和三兩同事或老人們下象棋。幸福的家庭們在散步,父母親抱著小孩,看他們溜滑板、盪鞦韆、玩旋轉盤。這總令她想起法蘭克.麥考克,《安琪拉的灰燼》裡那一對早夭的雙胞胎。
自己此刻怎麼會坐在這裡呢?是生命的巧遇?道德的不堅持?自己的選擇?或是生活的無能為力和種種不可能促成了此刻的可能和自己?知識又為自己帶來了什麼樣的意義嗎?自己過往所讀過的一切。現代化和現代觀?我不過想要被愛而已。還是身體渴求性愛?是精神超越肉體,或肉體操控精神?自己竟完全無法分辨,被他一把抱起,用力甩在床上。他巨大的身軀壓上來的同時,秋樺已預見了激情散場後她繞過矮圍牆獨自回家的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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